第五十七章我發下宏願要寫出大哥一生的感人事跡
這兩件事確實重要，更不是一般的人能夠做好。我感覺我的臉上有了光彩，也顯示了我的重要性。更說明我作為死者唯一的妹妹其親密感情的不可替代性。
我陪著大嫂站在靈堂裏大哥照片的一側接受吊唁者的慰問簡直就是木偶：不能笑，不能離開慰問的主題說別的話，遇見熟悉的人互相問候還躭心衝淡了靈堂的哀傷。唱主角的是大嫂。我什麽角色都不是。
我應該走開。我走開了也是什麽事不能做。我是死者唯一的妹妹，我的重要性一點也顯示不出來。
人們都在忙，我東遊西蕩或呆坐一隅說明了什麽呢？倒不如陪著大嫂，至少在晚輩們眼裏表現一點身份，在大嫂心裏感到一點溫情。尷尬也就是兩天的時間。
大侄兒請求我的兩件事令我感到欣慰。
這樣的安排隻有我大哥才能想到。在這裏所有的人誰如此了解我？
我曾經在原單位是業餘通訊員，為報刊雜誌撰稿，變成鉛字刊登出來不少。還寫過文學作品。單位領導讓我脫產寫材料，我不幹，我與主要領導合不來。我下海打工賺錢。錢是硬通貨，別的一切都是假的。在大哥的喪事上，似乎一切都是假的，筆杆子才是硬的。
大哥陰魂不散，通過他的兒子為我找到這件差事，我心裏感念大哥。我沒有過多的矜持就答應下來。讓大侄兒覺得我體諒他。
大嫂見我答應，緊皺的眉眼舒展，還露出笑容，不過很快消失，像烏雲中一閃而過的陽光。她意識到這個時候哪怕最輕微的笑容也是不合適的。大嫂一定感到意外之喜。
我看到大侄兒向我提出要求之前，首先將他的母親叫到一邊，嘀咕了好一陣。我沒有十分注意，一定是事先征求母親的意見。我見大嫂似乎為難的樣子。
大哥不在了，她不好對我發號施令。大嫂在我麵前從來都很謙和，但這事又必須我動手。我看見她對著兒子朝我努嘴，示意兒子對我說比她對我說要合適。
大侄兒猶猶豫豫呑呑吐吐對我提出。大嫂在一旁注視著我，神情緊張。為領導寫講稿一般是小青年秘書的事，動腦動手。我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而且在這裏資格最老，讓我動手確實不大說得過去。但是他們不知道我這時的心理。
我寧願做個小青年秘書為他們單位領導服務。
大嫂手忙腳亂從箱子裏、抽屜裏、桌子角落搜集了一大堆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發黃的、半舊的、沒有發黃的、五顏六色的紙張，有點討好地說：
“你大哥早就把自傳寫好了。早就有準備的。當然了，你是他妹妹，他的情況他不寫你也最清楚；還有他曆年得的許多獎狀。他很重視，生怕弄丟了。說以後百年去了，好為他寫追悼詞。還是弄丟了一些。不過大部分還在。”
大嫂絮絮叨叨說，儼然一個不說話時忘記說話說起話來不知道打住的老太婆。其實在我眼裏，大嫂還沒有老到如此程度。但這時我偏認為她老得無以複加了。
我心裏暗笑，但臉上毫無表情，隻是點頭，口裏說著“好，好，有這些東西就好。”我知道這些東西一般都派不上什麽用場。但是有個地方用得上，就是明天追悼會上承包喪事的團體要負責念的祭文。
我很為大嫂的熱情遺憾。她以為隻要我願意動筆，她為丈夫竭盡全力搜集的資料就能讓我寫出一篇領導說話的好文章，對得住死去的丈夫，沒想到這一番心力在我這裏都是白費了。
我終於忍不住說了。
“這些東西你沒有交給寫祭文的人？”
“我說了要交給他們，他們說不要，祭文不要這些東西，他們有現成的模式。”
“那都是些什麽人啊！寫祭文不寫被祭的人生前感動人的事跡還寫什麽呀？現成的模式？千篇一律，萬人一麵，何必寫祭文，何必念祭文！他們偷懶耍滑，蒙騙喪家的錢財，簡直就是騙子。不行，我去找他們，叫他們都寫上！”
嫂子一把拖住我。
“算了算了，妹妹你還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人啊，何必得罪他們。你大哥就是這麽幾天，熱熱鬧鬧送上山就算了。他們是專門吃這碗飯的，也不容易。城裏有好幾家這樣的班子，放出探子到處偵查。哪家有病得快死的人，探子在門前暗處作記號。這時就有人時時在門前轉悠。隻要門裏漏出一聲哭，呼呼就來一批人，不要你喪家開口，搭靈堂的架子運來了，油布扯來了，桌子搬來了，就連煮飯炒菜的鍋碗瓢盆和招待客人的桌子凳子都擺在了家門口。有時二、三個班子同時到。運東西的車子堵在家門口，誰也不讓誰。嚴重時還打起來。打得頭破血流。你說喪家怎麽辦？反正喪事要辦的，給誰辦不是辦？辦得怎麽樣，他們自有一套。妹妹，算了吧，你寫講話稿時，趁便把你大哥生前的事跡寫進去。也不要拘形式，隻對得住你大哥就行了。”
大嫂說得流出了眼淚。我想想也是理。大嫂雖然隻是草席廠的一般織席女工，並不通文理，卻很通事理，其實也通文理，我隻好作罷。
我小心翼翼地將大嫂搜集出來的紙張撫平，疊整齊。找一處安靜的地方，一張一張的看去。
我在大嫂一番話的感動下，我又一次發下宏願：隻要大哥寫過的或別的資料上有的，甚至所有的獎狀涉及的表彰，我都要毫無遺漏地在領導講話裏巧妙地囊括進去。我要把他們父子三人共同的領導講話中，說盡大哥在世時的重大業績，哪怕所有的獎勵。
在我五十來個春秋裏，我常常不顧客觀條件是否允許而憑感情的衝動發下這樣的宏願。
許多事情看起來不可想象卻做成了十之八九，即便失敗了也積累了經驗。我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