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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大哥火化送行的隊伍裏沒有二哥

  兩天裏,有兩個時間最重要:去火葬場火化和出殯的前夜。


  亡者年齡如果六十歲以下在家停留三天,以上則多加一天。故鄉小城禁止土葬推行火化的行政命令已經實行十年。開始強迫。隻要發現偷埋了的也要挖出來澆上汽油燒掉,照片登在縣報上。而火化了的,照樣可以把小小的骨灰盒放置在黑漆大棺材,耀武揚威地抬著遊遍全城;然後運到山上埋在預先掘好的土坑裏,豎上大大的石碑,圍上壯觀的墳圈;後來稍稍的放鬆了,隻要不讓有關部門知道,偸偸的運到山上埋掉,再請師公(道士)歌郎來家吹吹打打,大做法事,民政、城管等有關部門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人則幹脆不偸著埋,公開紮靈堂,做法事,然後抬上山去土葬。隻有火葬場不幹,決心保證自己的經濟收入,打著縣政府文件的旗號,有恃無恐地開著火葬場專用車,來到喪家門前討要火化費。喪家是不吝這點錢的。這樣反倒省卻了居喪期間浩大的開支和孝子的辛苦。人們認為,隻要能保全遺體不送進焚屍爐,死者一定滿意,社會的傳統道德維護者也就不會譴責孝子的不孝。此乃形勢所逼不得巳而為之。


  據大嫂講,大哥生前就有安排:我一輩子聽政府的話,一輩子奉公守法,積極工作,受到不少表揚和獎勵,不能死到臨頭了卻和政府唱對台戲。我實在不明白人死了還要把腐臭的屍體看得那麽重,不惜和政府對抗也要偷偷摸摸把它運到山上埋了。可惜政府強調了火化的這一頭,卻沒有抓住公墓建設的那一頭。兩頭都抓了,那才是真正的死人不與活人爭地。別的許多國家都有公墓,電視電影放出來多麽令人羨慕,不知我能不能趕上那個時候呢?


  他一談及這個問題就要我大嫂記住,他要火化,幹幹淨淨,不讓蟲子把身體蛀成腐肉,再變成泥土。他希望自己能住進美麗的公墓。


  自政府火化命令頒布十年後他才死,還是沒能趕上。


  我猜想他一定覺得人死後把骨灰葬在公墓裏,一排一排擠在一起很熱鬧,比在生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相處得還要好,永不寂寞,永不孤獨。但是他等了十年,縣裏的公墓還是沒有建好,他可能實在等不了了才走。雖然火化,但骨灰還是要放進棺材裏,抬到山上土葬。


  而且更糟糕的,他本來是有家人和親人的,當火葬場的殯儀車按時開來,要將他的軀殼運去火化時,他的家人和親人,是應該有個長長的隊伍要送他去火葬場的。事實上,送行的隊伍不可謂不壯觀。在這個壯觀的隊伍裏,卻看不見他弟弟的影子。這是我大哥的不圓滿。


  大哥在世六十八年,始終沒有他自己的房子似乎不值得遺憾。


  他的生命走到世界的這個地方,住了六十八年別人的房子,然後走去了新的地方,他的軀殼是要火化了跟著去的,那才是他真正的住宅。


  火化是真正的生命轉化,我們都去送別,為什麽他的弟弟卻不見人影?是他不準家人通知,還是弟弟賭氣不來呢?


  他不是他的親弟弟,他也不是他的親哥哥。


  但是我二哥還是兩歲的時候,我的母親,也是我大哥的母親,在死了丈夫三年的時候,帶著我大哥改嫁了我二哥的父親。


  我二哥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大出血而死。一年後他父親娶了我的母親。


  當我二哥靈光一閃明白自己家人的時候,他應該與我一樣,知道自己有個哥哥的。而不同的是,多年後有我的時候,我有兩個哥哥。


  幾年後,二哥的父親死了,他隻有六歲。他跟著我母親和我大哥艱難度日。我大哥那年十四歲。


  第二年,我母親又改嫁我父親,一年後有了我。


  我父親是誌願軍戰士。在朝鮮幾年,退伍回來,空有一身健壯的體魄,而身外無一長物,在河邊碼頭搬運謀生。租住別人的房子。


  那時我母親巳是個有產業的人。產業都是我二哥的父親遺給她的。雖然鄉下的田產土改時歸了公,而那所老宅子作為生活住房使我母親有了棲身之處。


  我的父親跟著住了進去。不要再租房,卻要用自己的力氣在碼頭上拚命幹活,養活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四張嘴。後來有了我,就是五張嘴。


  大哥之前讀了四年書,我父親又供他讀了兩年。二哥在我父親手裏開始念書,直到念完工業學校,有了專業技術,是縣裏機械廠挑大梁的技術員。


  在我眼裏,我所見到的二哥常常毫不忸怩地稱呼大哥,如我一樣的親切,聽不出不屬於同一個父母生養的勉強和生分。因為他們,應該也包括我,我們三兄妹雖然有一個共同的母親,卻各有各的父親,在開始的很長的時間裏,沒有同父異母的概念。我們也與別的同共同的父母生養的兄弟姐妹一樣,不會去想那些不屬於自己的問題。用我自己的體會來說,我是後來才明白的。至於具體是什麽時間,是怎樣明白的,我就說不清楚了。我二哥肯定也與我一樣。不過,我的大哥是從開始就明白的,他隻是不說而已。我與二哥明白這個概念反正不是大哥與我們說的。


  明白了又怎麽樣呢?在共同的父母養育下他們是親兄弟已經成了事實;反正從我的感覺來說,我無法作人為的分別;也許在後來的具體問題上我們強加了人為的因素。


  難道最後送大哥火化的這一刻裏,這一點人為的因素還有這麽嚴重嗎?

  或者火化並不嚴重,也不是最後時刻,最後一刻應該是送大哥放了骨灰盒的棺材上山入土為安吧。那才是喪事的最後高潮,二哥很可能會在此之前悄然而至。時間不是還有一天嗎?在這一天裏,我將最後印證我們究竟還是不是兄妹。


  大侄兒對我說,明天送父親上山之前要進行最後的儀式。叫追悼會也好,叫家祭也好,反正幾天的辛苦操辦都為了這個時刻。承包喪事的那個班子雖然一條龍服務:搭靈堂、辦酒席、晚上打漁鼓唱道情、買水、開路、辦糧、燒香、打卦、念祭文都是他們服務的內容,但就是不負責撰寫單位領導講話的講稿。那個個講稿是現代的公文,他們沒有當過幹部,更沒有做過官,那東西他們寫不來。但是在明天的那個會上,我們局長要講話。局長說機關裏寫材料的出差了,要喪家找人寫好了他照念,我到哪裏丟找這樣的人?姑媽你不就是最合適的嗎?聽我父親說,姑媽是我們親人中唯一會寫文章的。這件大事隻有請您幫忙了。另外,大侄兒還要求我在會上講幾句,是親戚代表。追悼會上有這個程序。


  想來想去,他父親現在隻有我這個妹妹是生前最相親的,除了我也沒有更合適的了。


  我沒有推辭。我不能推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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