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陸續到來的吊唁者裏也不見二哥
大嫂眉眼皺得更緊,緊接著搖頭,說明他們確實沒有來。
“太不像話了,心也太重了。哼!”我大為不平,憋了半天的怨氣終於發瀉出來。
“但是大嫂你通知他們了嗎?”大嫂又搖頭。
“你大哥不讓通知。斷氣之前,什麽話都沒招呼,隻說了這件事。他說我死了不要告訴老二。”
“這樣看來,是我大哥還記仇了。唉,人都要死了,還計較做什麽呢!”我稍微平息了對二哥的激烈情緒。
“既然你們不通知人家,人家不知道,也就怪不得人家。人家不知道嘛;再說了,我們這樣的兄妹關係,是應該要通知的。讓侄兒打個電話;照理說父親去世了,叔叔家就在近地,侄兒要親自跑一趟才是情理。大哥這人,做事總欠考慮。”
我的同情的砝碼往二哥這頭移得更多一點,竟有點埋怨大哥了。
我忘記對死者是不應該計較的,更不應該埋怨。死者為尊。人死一了百了,沒什麽好說的了。即便有大錯,都應該原宥他了。但是我做不到。而我應該做得到,即便理智上做不到,感情上也應該做得到。卻好相反,我沒有把大哥看作已經作古的人。我覺得大哥真真切切站在我麵前,活生生一個人。
大哥雖然大了我許多,我在他麵前說話是從不避諱的。他死了我還是這樣。好像他還有以後的日子,希望以後不再是這樣就好了;我當然明白他已經死了,不再有以後的日子,說了也是白說,而我憋不住,就是要說;大哥死了,再也不回來了,我也沒了說的機會,這時候不說白不說。
人們都說,在世是靈人,死後是靈鬼,何況大哥的靈魂剛離軀殼,還飄浮在我周圍的空間,緊貼著我們每個與他親近的人,和我們同思想,共悲傷。無論他是進天堂還是再投生人世抑或變作世間別的什麽,七七四十九日之內還不會徹底離開我們生人。
每個離開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家人每過七日都要祭奠,燒香、點蠟燭、化紙錢、奠酒禱告,四個七天之內他還在我們身邊,休戚與共,體會情感,流連難舍,並且能享受到家人祭祀他的供品。
他是真的出遠門,一去再不回頭,難道親人們不應該這樣隆重的送別嗎?如此,死者便理所當然地收受一切禮品包括對他所祈禱的心裏話。四十九天之後他就徹底地離開了,再送什麽再說什麽都沒有作用了。
因此我就是要說,要這樣抱怨,像麵對大哥。
我仔細探究,我並非無緣無故,我是有感而發。
我從娘肚子裏掉下來,靈光一閃,便明白了我的家人裏有父親母親大哥二哥。至於大嫂、二嫂和由此而產生的侄兒侄女們都是後來人,不是我們最原始的家人。大哥大了我十六歲,就像我有兩個父親。大哥比真正的父親還多了一層兄長的感情。
兄長這個詞有著多少令我陶醉的內涵!我有個大哥,還有個二哥,我多幸福!我多貴氣!我隻是個小妹妹,卻是個小公主。別的我什麽都不想。大哥和二哥當然想得很多。還有大嫂和二嫂。還有父親和母親。
我一輩子不能釋然的,是大哥將他的四個兒女都跟著我的父親即他們的爺爺姓冼,而不是跟著他姓郭。我父親是我大哥的繼父,既然兒女們要跟著繼父姓,那麽做父親的更應該首先跟著繼父姓。
我大哥看起來老實巴交,卻是有野心的。這野心與我直接有關,用在我身上就是為了算計我這小妹妹。雖然這個野心後來沒有得逞,不管怎樣解釋,都是大哥兼父親這個人對於我的汙點;是白璧微瑕,還是優劣摻半,還是劣大於優?這是不能用算術計算的。
大嫂又搖頭,似乎不同意我的說法,也就是不同意對她丈夫的指責。
我對她的搖頭不以為然:你是對丈夫的理解,我是對大哥的看法。
她說:“我知道的,不是你大哥記仇,你大哥已經不記仇了。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但是,他為什麽又不讓我們通知你二哥呢?理由他沒有說。我也不好說。我不能用我分析或猜測的話來代替他的心理。我當時確實費解,覺得這不應該啊。我想問他。他很痛苦,說不出話來。你大哥這幾年酗酒,每天三餐都喝大量的酒。誰勸都沒用。脾氣越來越暴躁。腦梗阻一個月後嚴重了,昏迷不醒,說話不清。我們還能追問這些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說清的話嗎?”
大嫂告訴我,大哥斷氣後,照理親戚朋友都要通知,要發訃告,大侄兒卻對叔叔拿不定主意。通知呢還是不通知?大嫂也舉棋不定。畢竟死人為尊,不能違背死人的意願。但是不通知也不近情理。該通知的應該通知,被通知的來或不來是他的事。有人出了主意,抄一張訃告貼到老宅那條街上去,不怕老二不知道。如果不來就是他的不對了。我倆侄兒工作單位來吊唁的巳有上百人,再加上一些親戚、來賓巳達三十桌。本不打算廣發訃告,沒必要再擴大喪事規模。老街的老鄰居也不驚動了。由於老二這事不好處理,也就顧不了許多,昨天就貼了一張訃告在老宅附近。時至現在,老街鄰的許多人聞訊都來了,就是不見老二一家。
早飯之後靈堂周圍更其熱鬧。趕集的人相應少了,來吊唁的人多了。
侄兒侄女守在門口,見有人朝靈堂走來,便立即跪下,腦袋垂下:名之曰孝子謝禮,又名孝子為死者消孽。行此大禮往往令受之者慌忙扶起而恐不及,也讓我看得呯呯心動。想當年父親母親去世時,自己跟在大哥二哥身後行禮時卻沒有這樣的感動。來人進堂內拈香、行禮,將繚繞藍色煙雲的短香插在亡者照片前的香爐裏。然後走到站在一旁的大嫂和我麵前,安慰大嫂“節哀”的話。又到靈堂門口側邊的一張小方桌前。桌旁坐著專門登記並收禮的人。忙的時候站好幾個。
我陪大嫂在靈堂裏站著。嘈雜的市聲,川流的吊唁者,撹得我頭昏腦脹。
而我全不把這一切放在心裏,注意力都集中在每一個吊唁者的臉上,極希望其中出現二哥的臉龐,哪怕是二嫂也罷,或者是他們的兒子或女兒也行。但是全都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