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我和我一大家子原來是住在一處老宅裏
我幾乎一個晚上沒有合眼,畢恭畢敬地仰靠在椅背上。
而我的鄰座是個居心叵測的半老的男人,上車就嘻皮笑臉地和我套近乎。我微微頷首,始終未有一笑一語。天剛擦黑他就東倒西歪打瞌睡,隨著車身的顛動而多次腦袋搭在我肩上。一個晚上我的肩上不知將那腦袋頂過去多少次。中國女排一場球下來,也不會有哪個運動員像我這樣一個人推出這麽多次數的球。
天剛亮時我回到故鄉小城。
仔細想想又有三年沒有回來。
三年前的那次回來是為母親奔喪;再過去三年是為我父親;六年以前連連綿綿十來年,雖然回來過一些次數,基本上是為了聯係原工作單位。
停薪留職在外打工,不能總不與單位打照麵。每一次回來,小城都有變化。到後來,不得不承認小城幾乎失去了心靈深處故鄉的原貌,簡直就是我生活了十餘年的那個海濱大城市的縮影,或者是大都市的一隅:寬敞的市區公路、高大的現代建築、熙熙攘攘的人群。
就像是大都市那塊大蛋糕上切下來的一小塊,原封不動地搬到這偏僻的小地方。
有時候我真懷疑當初外出打工而現在已經定居的大都市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因為當年的同學或同事已經有數得著的人在故鄉這塊小蛋糕上分享了一小塊而發了財。
我那點小產業簡直不能相比,隻是在他們麵前還要裝模作樣裝扮成已成功人士的樣子:名牌、淡妝、矜持,努力在他們心目中刻下女老板的形象。
最令我眼熱的是故鄉小城在城區開發時出賣許多土地私人建房。統一規劃。幾條新建的大街一幢幢四至六層漂亮的樓房和豪華的鋪麵都是私人的、老百姓的。
我認識的一些房主過去的生活比我還窩囊,還尷尬,捉肘見襟。而我卻遠涉千裏,經十餘年苦鬥,才有個並不算大的門店,和古代犯罪充軍,有幸大赦,偶然有了機會在大赦之地立足生活下來一樣。如果我不逞強好勝自願充軍去那千裏之外,我不相信在生養我的土地上不會擁有一處甚至多處房產。還不知生意多紅火哩!
想象歸想象,現實是我大哥一家沒人購地建得這樣的臨街大樓房:兩個兒子結了婚,分別買了一套普通的住房搬了出去;兩個女兒出了嫁;孫子、孫女和外孫、外孫女成群。隻剩下老倆口住在單位縣交通局一處尚未處置的職工集體宿舍裏。
宿舍雖然破舊,卻也是麵臨繁華大街,每戶一進兩間,沒有廚房,沒有衛生間。衛生間是廁所。廚房是每戶在走廊裏搭個小棚。整幢宿舍三層。從宿舍外麵朝裏看,成倒品字型大院。二十多戶人家。過去全盛時大院住滿了人,熱鬧而嘈雜。後來買了房的住戶陸續搬出去。現在剩下不上十戶。
他一大家子加上原來的我以及我的父親母親都是有房子住的,都住在縣城東沿河大街一處老式的大宅子裏。大宅很寬敞,內有十餘處大小房間。那時還有我二哥住在一起。不但不擁擠,還有兩間房租給了別人。大哥一家和母親是六年前搬離大宅的,也就是我父親死後的那一年。
大宅是我的出生地。我在那裏度過了我的童年和青年。見證了我的成長。
老宅的氣息暈染了我,浸潤了我。我身上帶著老宅的印記。幾十年我做了許多夢,其中不少的夢出現了老宅的背景。醒來後怔忡恍惚。心想這一輩子我的靈魂的棲息之處隻能是那處老宅了,而不會是現在我定居的大都市那處裝飾豪華的寓處或以前曾經住過的數處地方。
母親和大哥以前住在大宅裏。我雖然和丈夫以及倆孩子在外飄泊,卻始終把大宅當作我的娘家。我回到大宅就是回到娘家。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象征著母親的溫暖。六年前他們搬離了老宅,從此我沒有了家。沒有了娘家。
母親和大哥搬離老宅,住到集體宿舍,也成了流浪者。他們尚且沒有了家,我哪裏還有家呢?
他們住集體宿舍六年,我隻回故鄉一次,就是母親去世的那一年。
六年裏電話還是有的,主要是三年前的三年,我常和母親通話,常要求母親來我這裏住。我說媽我在這裏買了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大房子很寬敞,你來了也不擠,比我大哥那破破爛爛的小地方要強多了!但是母親堅決不答應。我也無能為力。
直到母親去世,她老人家都不知道她女兒這麽多年是住在什麽地方。
我對大哥住的地方盡管陌生,但是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在那地方盤恒過數日,印象還算深刻,卻總不免強烈的陌生感。
這條街清早就熱鬧。店鋪林立。宿舍在大街的中段,麵臨大街。大門洞開。大門兩邊是是青灰色水泥抺麵的牆壁。
這一段是獨一無二沒有店鋪的地方,但是比有店鋪的地方還要熱鬧。因為是公家的地麵,沒有店鋪又不做生意,沒人幹涉,附近的農民就糜集在這裏出賣蔬菜瓜果等農副產品。二十來米長的地麵聚滿了買和賣的人。人行道盛不下就占領公路。公路被占領了一半。
大哥的靈堂搭在人行道上,依附宿舍一麵青灰色水泥牆。
大哥家的兩間房正好就在地層的這麵牆內。兩米高處有兩眼窗。窗被靈堂遮住一半,房間暗了一半。因是自己的房間,不影響別人,倒也方便。靈堂用細小的杉樹尾巴釘成長方形木架,兩邊和頂部用三塊油布蓋住。靈堂麵向大街。大幅白紙黑墨淋漓書寫一幅對聯:上聯“駕鶴西去福壽圓滿樂逍遙”,下聯“伏地嚎啕肝腸寸斷難聚首”橫批“正當大事”。
靈堂一丈見方,暗黑幽冥,。緊靠宿舍那麵水泥牆正中擺一張桌。桌上一對紅燭閃閃灼灼像急性肝炎病人一對忽忽悠悠的黃眼珠。黃眼珠夾峙著大哥放大的照片,定定的在黑暗中借助紅燭光的閃閃灼灼,貪婪地覷著從靈堂前麵大街上走過的每一個人。走過的人自然毫無知覺,而照片上的人也許一一記在心裏。大哥隻顧看著人,全不顧照片下的供果和靈桌前麵不遠處的黑漆大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