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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黑暗的車廂是最好的祭場

  大哥死了。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我隻有這一個哥哥。他死了,我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大哥了;他比我大十六歲,我今年也有五十二歲。兄妹倆都有年紀了,這輩子相處這麽久,感情上應該非常深厚,悲傷之情溢於言表才行;大侄兒雖然也有四十來歲,應該深黯人情世故,父親死了,怎麽能在姑母麵前表現得如此平靜,哪怕抽泣一聲,哀傷一點。


  但我不能要求他,他在我麵前還是晚輩,我應該帶出一點榜樣。


  我沒有做到。我很難做到。


  我不是個善於流露感情的人,我大哥也是,侄兒侄女們也是,我們冼家都是(隻有我大哥不姓冼,姓袁,而他所生的二子二女都姓冼,所以說我們冼家)。但是不能說我們冼家是不講感情的冷血動物。這幾天我心煩意亂魂不守舍就是證明。


  接完大侄兒的電話,我即刻就恢複本性。


  我心情輕鬆頭腦冷靜意誌堅定,對丈夫說明情況,然後把未來幾天店裏的業務應該怎樣處置交待清楚,指出我回來的第二天就會與他結賬。


  他一個大男人未必就連這麽幾天的帳都弄不清,虧空了哪怕一分錢都會令我徹底失望:叫他不要忘記,我曾經對他提出過離婚要求;叫他更不要忘記,我們正在籌集資金擴大經營規模。我們一定要在有生之年真正幹出個樣子來!


  我丈夫對我說話的方式早就習慣了。


  他有把柄捏在我手裏。我根本不計較我說話有多麽刻薄。


  聽說我大哥死了,他立時兩眼圓睜,目瞪口呆,嘴裏發出感情強烈的一聲“啊”,像被電流擊中,像死去的不是我的大哥而是他的。根本不是我當時的那種平靜。


  他要求與我一道回家鄉奔喪。


  “大哥去世了?哎呀,怎麽是好!一個多麽好的人!說走了就走了。噢,我一定要與你一道回去!”


  他兩眼泛紅,看得出有淚光閃動。我有點厭煩。


  我大哥對於他確實算得上好人。


  他花心與情人上床,被我逮個正著,要不是大哥出麵做工作,我絕對離婚休了他。他看我大哥不啻救命恩人。


  我想說他別貓兒哭老鼠,裝模作樣演戲,借這個機會回家鄉鑽空子,去會舊日小情人;轉念一想這時候說這樣的話實在說不出口。


  “那麽你回去吧,我留下來看店。”我說。


  我不是要挾他。我說的是百分之六十的心裏話。當然那百分之四十是要挾他。他不作聲了。強烈流露的感情被我一句冷冰冰的話凍結了。


  下午,我趕到長途汽車站。


  坐了一個晚上的車,跑的全部是高速公路。


  車廂漆黑,依稀一排排整齊的旅客暗影,靜止不動;而轉動的馬達聲,車輪的顛簸聲,窗外一掠而過被暗淡的路燈照亮的景物剪影,知道汽車在盡力量跑得飛快,感覺比白天還要快。


  而自己的身體並未依靠腿腳的行走挪動分毫,便想像科幻故事裏的時光隧道:高速奔馳的汽車在逆著時光向回跑。回跑幾十年、十幾年、幾十年。在時光隧道裏奔跑實在太快,眨眨眼所看到的幾十年逝去的歲月的情景根本無法看清,隻有模糊的輪廓、概念、印象,不知道是看見的還是記憶裏儲存的。


  我似睡未睡仰靠在高背座椅上。


  我趕回去為大哥奔喪。


  大哥死了。68歲的一生結束了。畫上了句號。想起來很不真實。


  從此他一輩子所說過的話,所做過的事,所給予別人的恩德,所施予人的冤怨,全都隨著時光隧道迅速消失。沒有人再提起。再提也沒有意思。即便有提起的欲望,話到嘴邊也要咽回去,唯恐死去的人冥冥之中大睜著一雙眼睛望著你,不知不消覺中給你以報應。


  人活在世上許多年,隨著時光的積累,化成許多包袱背在身上。越是親近的人,越是恩恩怨怨相處得久的人,包袱越沉重。


  大哥加在我身上的包袱不可謂輕,甚至算得上沉重。


  但是他死了。


  今天接到他大兒子的電話我不但沒有一絲的悲哀,反而暗暗透了一口氣,感覺身上的包袱“咚”的一聲卸下地,就像打水的桶不知井深幾許終於落到水麵。


  當時關上手機,心裏卻湧上酸楚,猶如心髒被狠命地拽扯,全身的血液一時上湧,全部聚集到顱內眼眶,煮沸的開水一般化成蒸汽要從敞開的出口向外冒。我的兩隻眼睛就是出口,兩口大鍋一樣咕嚕咕嚕冒蒸汽,在眼眶出口驟然遇上身外的冷空氣,迅速轉化為淚水奪眶而出。地麵的熱氣猛然上升到一定高度碰上極冷的空氣轉化為暴雨。


  我無法止住淚水的暴雨。我不願意讓我的丈夫看到我的淚水,特別是這暴雨般的淚水。


  我飛快跑進店後的小屋,“砰”地關上門,讓暴雨的淚水傾泄。哽咽無聲。但我卻感到天崩地裂火花四濺的大音。


  我咬緊牙關把突發的大音全部吸納進身體。我覺得自己巳不存在了,隻有淚暴奔瀉的快感。


  快感很快消失,心裏輕鬆了,沒事人一樣。我擦幹眼淚,開門出來見丈夫。我一定眼皮浮腫,眼球充血,眼眶四周紅暈未退,因為丈夫用很奇特的眼神打量我。


  現在,車廂裏的黑暗遮蔽了所有旅客隱私的細節。我一陣一陣的流淚。淚水掛在臉上,無須擦拭。


  臉上有淚可以讓心浸淫在甜蜜的痛苦裏,可以讓千萬種感情受到無聲的召喚攢聚到一處,這是我對大哥最好的追悼;黑暗的車廂是最好的祭場,我可以讓淚水掛在臉上沒有任何顧忌地進行心的祭禮。讓心的祭場凝固,久久地久久地祭奠;明天,我將站在大哥的靈前焚香、跪拜,動靜如儀。一切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然後是參予其中的為出喪所作準備的匆匆忙忙:熱烈的忙碌,忙碌的熱烈,幾乎忘記為什麽而忙碌,哪裏還能靜下心來祭奠大哥!


  我要在這無所事事的充裕得無量無邊的時光裏,在擠擠密密的旅客叢裏而被各自的身體阻隔成的無涯無盡的內心天地盡量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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