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小花園容不下花色的小衣裳
他看得出大家眼裏有驚訝，有羨慕，還有嫉妒，不管怎樣，隻要被注意，他就高興。
夥伴們拉拉學生裝的衣袖，摸摸藍得放光的士林布麵料，有的想摸，手舉著，猶猶豫豫，終於不敢觸到衣服。大家簇擁他，從上街走到下街，又從下街走到上街。
他家的裁縫店在下街，上街還有一家姓柏的裁縫店。柏裁縫家的生意明顯比不上範家，上門的客人少。但孩子們喜歡上他們家。
柏老板娘子長得白，好看，對人和氣，就是對孩子們也是笑咪咪的，從來不嗬叱一聲。柏家店堂寬，孩子們在裏麵追打，倒像是幼兒園。柏老板也是出奇的好性子，整天像戴著笑的麵具，沒事和沒人的時候也在笑。
但範全有不喜歡他，覺得他身上有股煞氣，就是從不離臉的笑也是帶煞的笑。範全有喜歡柏老板娘子。
走進柏裁縫家，就像走進花園，溫煦而舒適。看見柏老板娘子的臉，感覺一朵花正在盛開。柏裁縫家後麵確實有個花園，用碎磚壘了一人多高的圍牆。柏老板娘子種了許多好看的花，還有蔬菜，一株桃樹，一株李樹，一株柚子樹。
客人來做衣服了，孩子們吵得不像樣。雖然還帶著笑容的柏老板就大喝一聲：不要吵！柏老板娘子朝屋後含笑揮手，孩子們綠頭蒼蠅似的湧向屋後。
柏老板娘子近來常用一塊紅帕子纏在額頭上。大家都說她生毛毛了，正在坐月子。有時也抱著毛毛坐在店堂裏，解開衣扣，露出又白又大的奶子。毛毛的小嘴被奶頭塞滿，一吮一吮，那就是吃奶嗎？
孩子們圍滿了柏老板娘子身邊，爭著用手指去點毛毛那粉嫩的臉頰，特別是臉頰上因吮吸而顫動的細紋。
每次範全有站到柏老板娘子身邊，都忍不住用手去摟摟小毛毛。小毛毛要是自己媽媽生的多好！
他見過小毛毛屙尿，小毛毛沒有他那樣的小卵雞，嚇了一跳，急忙問柏老板娘子，小毛毛怎麽了。柏老板娘子笑著告訴他，她是小妹妹，來投胎時走太快，被荊刺扯脫了，成了這樣子。將來長大了，給你做老婆，你要不要啊？範全有拚命點腦袋，又用手去摟小妹妹，想摟回家讓媽媽看。但他太小，力氣不足，摟不動將來的老婆。
他相信柏老板娘子的話，這小妹妹本該同他一道投胎的，他走前麵來了，她趕不上，又被荊刺扯住，就變成小妹妹。小妹妹也好，將來做夫妻，天天在一起。
柏老板娘子拉住範全有，眼裏露出欣喜的光，對他的學生裝左看右看，嘖嘖稱讚，又喊來柏老板，讓他看看這學生裝的手藝多好。
柏老板可不像柏老板娘子那樣激動，雖然臉上還是笑，但並不說什麽，隻是瞪著灼灼的眼光看他，還輕輕地搖頭。範全有從來沒有看見人對他的學生裝搖頭，柏老板是唯一的一個。他為什麽搖頭？是做得不好嗎？你比我爸爸做得還要好嗎？
柏老板走過來，彎下腰，撩起學生裝的前襟，又撩起後襟，要他老婆看。又抬抬範全有左手和右手的袖子，又點點他的衣領，說，一件這麽小小的衣服，有四種藍色，不是裁縫發現不了，一般的裁縫不細看也發現不了。
柏老板娘子用腳去踩丈夫的腳，道：當著孩子的麵，不要胡說八道。柏老板嘿嘿地笑，走開了。
我這件衣服真有四種藍色嗎？四種藍色的衣服不就是花衣服嗎？範全有左右前後反複看，就是看不出有四種藍色。
小夥伴們也不懂，多好的藍布學生裝，怎麽就成了花衣服？柏裁縫那口氣，那臉色，明明是說這衣服並不是大家原先想象的那樣好。他們天真的臉上有了迷惘也有了幸災樂禍，有的還做出怪相。
範全有敏感到自己的光榮在下降，再待下去就將成為諷刺對象，小孩們最容易崇拜也最喜歡糟塌。他像被踢的小狗，從柏裁縫店溜出來，氣惱地脫下學生裝，很想丟進路旁的垃圾堆。
爸爸媽媽很奇怪兒子的垂頭喪氣。媽媽埋怨他不該脫下好看的學生裝，揉搓壞了，客人們就不讚揚了；爸爸附和媽媽的話，“穿上吧，穿上了爸爸的生意都要好得多。”但是小全有像沒有聽見他們的話，嘟著小嘴，背靠工作抬板，勾頭，不說話，像被嚴訊的小犯人。
這時正好店裏沒有客人。爸爸放下剪刀，在小全有身邊蹲下，和顏悅色地問，小全有是不是聽到了不好聽的話？是不是被別人欺侮了？說出來！說出來爸爸去找他算賬。
小全有哇地一聲哭起來。媽媽從縫紉機上下來，和爸爸一道蹲在兒子身邊。兒子終於爆發了委屈：“……柏老板……噢……說我的學生裝是花衣服……有四種藍色……噢……”
“哼，這個柏新舉，真不是個東西！人前笑麵虎，背後下毒手，他什麽怪話說不出！他是說這學生裝的布是偷來的。哪有裁縫不偷布的，問他自己偷不偷！”
媽媽急忙使眼色，製止爸爸說下去。爸爸刹住話，但臉色難看。他從孩子手裏拿過去衣服，遞給媽媽，“以後不要再穿了。”他歎口氣，搖搖頭，又去抄起剪刀裁布。
小全有聽得似懂非懂，客人們都說爸爸不偷布，省料，聽爸爸的口氣好像也偷布，就覺得心裏有股冷氣升上來，要是讓小夥伴們知道他爸爸偷布，那還得了，一定罵他賊崽子，躲開他，再沒人跟他耍。特別是爸爸收走可愛的學生裝，他不能再穿，就得不到大家的羨慕，還有什麽意思！他恨死了柏老板，那嘿嘿的冷笑的樣子，就是漢奸，賣國賊。
“不，我要穿我的學生裝！”
小全有的倔脾氣上來，去搶媽媽手裏的衣服。媽媽把衣服舉高，他拚命跳起來抓，跌倒在地，蹬著兩隻腳大哭。
做衣服的客人來了，小全有立即噤聲，愕然地望著客人。媽媽手裏的衣服藏起來，小全有以後翻遍了家裏的箱子櫃子抽屜碎布屢布包袱，就是找不到。學生裝和他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