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從虛空開始跌落
不過,常時金的命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麽好,如果生活真如他們門前的湘江河那樣,幾十年一成不變地流淌,他們的家庭也算是差強人意,問題是,社會的變化、人事的更替,往往出人意外。 改革開放以後,國營企業漸漸不支,效益逐步下降,工人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對企業今天一個形式,明天一個辦法,既不解決實際問題,又使人莫名其妙。企圖以此挽回這個國營煤礦的命運,結果反而出了不少蛀蟲和豺虎一樣的人物。這個煤礦無可挽回地垮台了。職工逐漸下崗,到後來,常時金這樣有敬業精神的職工也下崗了。 常時金回到家裏,首先覺得對不住妻子,碰到村裏的熟人,也覺得不好意思。這時候,他真真切切感覺到,無論在地位上、在人格上、在氣質上,都比不上妻子。 他還常常回憶,當年究竟是怎樣和妻子結的婚。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當年有那樣的勇氣,毫無愧色地認為自己理所當然地可以作她的丈夫,還厚著臉皮賴在她的家裏。 也許是前世的姻緣,紅線係足,掙也掙不脫的。也許他們從小就熟悉,兩個家庭都在同一個村裏,就像一個大家庭,他才敢於跨進她的家門,否則,他是斷然娶不到這樣的女人的。 米沁無論地位和待遇,都如芝麻開花節節高。對於丈夫的下崗,似乎早在她的意料之中,沒有對常時金說半句埋怨的話。她安慰他,說沒關係,兩個孩子都要大學畢業了;她是骨幹教師,工資高,以後孩子不要管,兩人生活綽綽有餘。說得常時金淚水漣漣,覺得自己一個男子漢,不知不覺50歲了,國營企業混了幾十年,無一技之長,到頭來還要依靠老婆的工資過活,真不像個人。 實際上,他並沒有依靠老婆。父母那邊還有田土。兩個弟弟都在外麵做生意。這田土他就一個人種了,每天早出晚歸,從不歇著。 其實,米沁婚後20多年,除了工作,幾乎對一切都是麻木的,聽天由命的。她沒有對現實的追求,沒有對前途的向往,孩子該出生時就出生,該上學時就上學,丈夫該上班時就上班,該下崗時就下崗,都不往心上去,不知不覺就走到這一步。而這一切都絲毫沒有影響她一如既往的精神追求。 禍不單行,常時金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很是嚴重。送到醫院,診斷為晚期肝癌。 如果說米沁對現實中的一切都不往心上去,那麽丈夫的病對他無疑是個嚴重的報應。丈夫是從來不生病的,生病與他無緣(米沁後來回憶,過去許多時候,她都發現丈夫臉色不好看,而丈夫從來不說哪裏不好,她也就不放到心上去)。20多年裏,米沁總是由他照顧。其實,她那個病算什麽?她沒有想到丈夫會生病,而且是這麽嚴重的病,除非閻王老子開恩,否則就再也起不來了。這時,她才真切地感覺到現實的殘酷和冷漠。 在丈夫不長的彌留期間,她請了假,日夜守護在醫院裏。每到星期日,她的母親就在家裏守護她。這期間,一個巨大的變化,是米沁空閑時間不再拿出皮包來看她年輕時的照片了。她坐在丈夫床邊。丈夫清醒時陪著說話,昏迷時用憐憫的眼睛注視著她。 她好像忘記了那個皮包裏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