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過了89年的5月,學生們就進入了最後的複習衝刺階段——沒玩沒了的模擬考試、無休無止的做題,厚厚的練習冊和試卷,油墨的味道彌漫了整間教室。


  那年夏天北京發生了許多事。


  珠市口無法避免地被席卷在內——路口的警察樓子被打的千瘡百孔,不得不就此飲恨的退出了曆史舞台。


  那些以後的說也說不清的事兒,幾乎擾亂了當時所有高考生和中考生,學生們不約而同地猜測考試會不會被推遲或者取消。


  最後老師帶來了確切的消息:考試如期進行。


  到了最後的時刻,考生們個個都有點頭懸梁、錐刺股的味道,就連平時不怎麽學習的學生都開始了臨時抱佛腳。晚自習關燈後,還有不少同學在教室燃起蠟燭、打開手電筒繼續奮戰。


  當所有人都在做最後努力的時候,葉歧路反而放鬆下來了——晚自習的教室裏已經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同學們都見怪不怪,對於葉歧路這種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的真·學霸,是不能用普通人的標準去衡量的……


  隻是在自習休息的課間,走在操場上,能聽到從小樹林裏飄來的零零碎碎的吉他聲,隨著夜風徐徐吹來,帶著離別的味道。


  是的。在考試前夕葉歧路每天都要帶著易雲舒送給他的那把吉他,晚自習的時候就去遠離教學樓的小樹林裏摸幾下。


  有時候柏鵬飛也陪葉歧路一起去。


  葉歧路彈吉他,柏鵬飛在旁邊寫散文詩。


  那個年代的文藝青年大概都少不了吉他和詩歌。


  葉歧路還記得之前易雲舒對他的評價:“殺豬一樣的音色。”——這話易雲舒沒說錯,同樣一段旋律,甚至同樣的幾個音,他彈出來的和之前易雲舒楊平科他們彈的簡直雲泥之別。


  所以想彈好吉他,首先要練習的就是音準和音色——音準他是沒任何問題的,那麽首當其衝的是音色。


  葉歧路根本不會彈吉他,也沒有人教他,連最基本的指法和技巧也不知道,基本上就是拿上手隨意發揮,通常都是非常簡短的小調,磨合音色的。


  不過,拿上手玩得興趣正濃的時候,葉歧路發現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他的手指越來越痛。


  最開始的時候隻是有點痛,到後來磨皮、出血——


  然後考試的那天到來了。


  葉歧路就用流著血的手指,咬牙切齒地完成了他的中考。


  雖然最後的成績出來,他沒有半點的發揮失常,但葉歧路還是氣不打一處來——那種握著鋼筆每下一筆都刺痛的感覺,沒嚐過的人永遠體會不了。


  這是吉他給他上的第一課:疼!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考試結束進入漫長假期的葉歧路,開始了沒日沒夜與吉他糾纏鬥狠的日子。


  越是疼越要彈,越是流血越要彈!

  不過這種情況也沒有持續太久,等到傷口上磨出了繭之後,隻要不是一天連續彈超過八丨九個小時,都再也不疼了。


  那會兒每天早晨葉歧路都會背著吉他騎車去民族文化宮前彈琴。


  因為那幾年美國電影《霹靂舞》卷起的風暴,胡同、花園、文化宮等地方到處都是爆炸頭、蛤丨蟆鏡、喇叭褲或者瘦腳迷彩褲、扛著大卡座收錄機的小青年,成群結隊地茬舞、茬琴、茬架。


  “茬”字在這裏就代表了不服氣、不服輸、叫板,更簡單粗暴點理解就是一個字:懟。


  所謂“抽煙喝酒跳霹靂,男女廁所都敢進”——


  葉歧路一般會找個花壇邊坐著,自己練琴。


  廣場上時不時就來兩夥人,也不管認識還是不認識就開始茬舞,機械舞、擦玻璃、僵屍撲、殘疾步,見麵就開始一頓瞎亂跳。


  最後的結局不外乎是打架。


  葉歧路就一邊彈琴一邊圍觀那些人板磚卡簧亂飛,相當鎮定。


  有茬舞的當然就有茬琴的了,茬琴和茬舞差不多,一人抱著一把吉他飆技術,比輸的要當場把自己的吉他跺碎。


  如果輸了不跺,那這人不講究,用北京話講就是“不局氣”,是鐵定要挨打的,並且以後在這片兒都抬不起頭了。如果自己把吉他跺壞了,擱誰都得生氣心疼,又免不了一場打架。


  葉歧路從來不參與茬琴,他覺得自己玩自己的就好,這種事情沒什麽好爭風出頭的,但是奈何不了總有人上來找事兒。


  有個和葉歧路差不多同期來廣場練琴的小子,暗搓搓地跟葉歧路對比——不屑半個月,兩個人的差距就很明顯了。


  畢竟吉他這種東西,天賦重要嗎?很多人會說努力最重要,成功是99%的努力。但事實上,天賦不是重要不重要,而是太重要了。


  那天早晨,葉歧路正彈吉他呢,那小子就蹭到他旁邊來,“嗨哥們兒,您這吉他看著也不是紅棉,是打哪兒來的?”——說著就要上手去拿。


  葉歧路下意識地護住吉他,側了下身子,警惕又冷漠地看著那人。


  “嗨(hai),您甭怕,我不是來找茬兒的,”那人目光閃爍幾下,“我看你彈得不錯,進步得挺快,是個好苗子,有沒有興趣加入我們?以後咱們一起練琴玩兒。”


  葉歧路認真地打量了一下來人的裝扮,立刻在內心冷笑了一聲。


  對方天天在他附近彈琴,什麽水平他一清二楚,不是來找茬兒的?說得倒是輕巧!他可沒墮落到跟一群打扮的奇奇怪怪,自以為會彈個吉他跳個霹靂就人五人六的小流氓兒們混在一起“玩”。


  葉歧路假模假樣地笑道:“多謝抬舉。不過,我就是放假的時候隨便彈著玩兒,過兩天就不玩了,被家長知道非得把我的琴給砸咯。”


  當那人意識到葉歧路話中話的意思,他氣得幾乎控製不住地輕顫了一下——這麽明晃晃的看不起人?


  “給臉……”那人揮起拳頭,後麵的‘不要臉’還沒罵出來,就被葉歧路先發製人——


  葉歧路跳起來一腳飛到那人肩膀上,將毫無防備的對方踹個四仰八叉之後,背起吉他騎上自行車就跑路了。


  後來葉歧路很長一段時間不去民族文化宮那邊彈吉他了,一是因為那人肯定帶著人到處找他,二是中考成績下來了——


  葉歧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去了當年的二十六中。


  固然那也是一所重點高中,但是以他的成績足可以去更好的學校,甚至報考的時候校長都邀請他談話,問他選擇學校的理由是什麽。然後葉歧路就輕描淡寫地回答:“因為二十六中離家最近。”


  校長:“…………”


  學業上的大事全是葉歧路自己做主,葉家二老和葉紛飛很少攪合。


  於是葉歧路任性地上了二十六中。


  高中入學的第一天,葉歧路就是背著吉他去的學校。


  晚自習結束,同學都走光了之後,葉歧路拿出了他的吉他。


  學校已經熄燈了,他隻好坐到教室的窗台上,借著月色,緩緩地撥動琴弦。


  滿打滿算他也練了兩三個月了,盡管他還是不懂什麽指法,但憑借天生的絕對音感,簡單的小調,彈得也是有模有樣了。


  葉歧路完成了一段自己原創的小調。


  半分鍾後,一連串的吉他聲從遠處傳了過來——


  葉歧路一愣,這麽晚了學校裏還有人?


  但是當調子響起的時候,他頓時驚呆了。


  這不就是他剛剛彈奏的小調嗎?

  同樣的小調,當對方彈到第二節 的時候,他就浮想聯翩了——寧靜又舒適,仿佛此時此刻他是遊走在法國的小鎮,清風帶來了青草的問候,葡萄莊園裏的風車在向他招手,白裙子的少女站在薰衣草的花海中祈禱……


  隨著靜謐的曲調緩緩鋪開,那段美好的時光,美好的向往,讓人身臨其境、如癡如醉。


  最後一個和弦,完美的收尾——


  吉他竟然還可以這麽彈?!


  葉歧路的印象中吉他要麽是楊平科那種飽含質問搖滾,要麽就是廣場上那些胡亂發泄的茬琴份子——無外乎他們都是激情四射的。


  而這個人的吉他與那些全然不同,更像是一首安詳的敘事詩——


  關鍵是,這個調子還是他的……


  開什麽玩笑?!他自己都沒想這麽多啊!


  葉歧路很不服!


  第一次,他想跟什麽人茬一次琴!


  於是他牢牢抱緊吉他,將剛才那首曲子的基調完完全全地打亂——不能順著對方的步伐走,他要開拓另一種風格——他用他能使出的最快的速度惡狠狠地掃弦,一把高檔的木吉他都快被他刮出電吉他的音了。


  對方輕輕笑了一聲。


  那個短促的笑聲似乎被夜風給吹散了,很輕很柔地飄了過來。


  同時響起地是與之截然相反的吉他聲。


  同樣的小調,采用了與葉歧路相同的彈法——橫行霸道,絕不屈服。


  而且對方是真的把木吉他當電吉他在彈、在掃。


  葉歧路知道他是無論如何都茬不過對方了,因為他碰到了真正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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