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事臻危態(一)
這事兒憋著,沒敢再能讓任何人知曉得,整日過得稍微有些膽顫心驚在身。
沈望舒的藥方子來得很快,雖則突如其來的吐血已經減緩,但是那渾身像是被浸在藥浴裏頭的味道,是個人都得生疑,總不得說那是體香?
雪衣問過,敷衍過去,他因由事情繁瑣在身,便不追究了。反倒是那最不該放在心上的慕清歡某有一日開始了一根筋地在追問。
“我就是灌點藥罷了,你那般著急是為何啊?要讓我加多藥量給藥死你方才安心啊?”
慕清歡搖搖頭,“不不,別人吧,頂多灌點水在腦子裏頭,我好奇你為何要灌藥進去,說說,怎麽回個事?”
追問再三,發現敷衍不了。
“你就知道敷衍我,你能不能好好地站在我這裏看看事情。”
話一出,她愣了。
慕清歡突然之間神色有些怪異起來,抖了抖腿,撓撓頭發,眼神東瞟西看,“啊,那個,你不是救過我好幾命嗎,我就算不能還你幾命,至少不至於落井下石,我知道你在忌諱著宮裏頭可能會有些內鬼在不敢讓人知道,我向你保證我真的不是,你很久以前不就說我的背景是幹淨的麽,你可以給我說說的,我發誓絕對不跟任何人透露一個字兒,雪老哥不說,天涯師父不說,罌粟姐姐也絕對不說。”
他的眼神很是堅定。
“就是病了,哪兒那麽多有的沒的。”她知道清歡是幹淨的,卻仍舊不想同他說真話。
“什麽病啊,找過白老兒沒有啊?”
“就是寒傷而已。”
他漸次放心,“那就好。”
“哦,對了。”慕清歡從懷裏掏出了什麽東西,擺在桌子上去,“我想出宮去了。”
赤蓮驚詫,看著桌子上的東西,明了——那是他的身份玉碟,“找父母去麽?”
慕清歡認真地點點頭,“我去問過丁長老了,他雖然說著不知道,但是卻給我了提示,這種玉石很珍貴,是產於北上高山的一處雪玉天山的,我想我家既然能找到這麽珍貴的東西,肯定是非富即貴。這不你跟我雪大哥快成親了,我也不能再擱你眼前膈應你倆了,以後不久若是生了孩子記得給我寫個信,那時候我再回來看看,順便認個幹兒子。”
她頓首,沒說話。
不用擔心,我家看上去不是什麽窮困人家,我養起來也不費錢,糙著養的男人嘛,不會給我父母惹上別的麻煩事的。再者玄冥管我這麽久的飯,我這待在這裏沒什麽用處還盡吃閑飯的人,長老們容忍我到現在肯定想暗地裏頭謀殺我了,我要留著小命才行吧。丁長老給我說過一句話,說明他動殺機了你知道嗎,他給我說,”他捏了捏嗓子,故作老態,“咳咳,玄冥不養閑人,小清歡你啊,是玄冥養的第一個閑人啊。要多瘮人有多瘮人,你瞧最喜歡我的丁長老都這麽說了,其餘長老肯定早就想動我了,我再不走就要死在西廂了啊。”
他瞟了瞟赤蓮處事無波瀾的臉,一咽口水,繼續打著哈哈說道:“我也想去看看這江湖天大地大了,在玄冥宮裏頭我確實是學到了很多東西,可是卻不是全部。我想去看到更大的江湖,更大的人世間,等到我想歇息了,就找一個姑娘嫁了,這種日子才是我夢寐以求的,你覺得怎麽樣?”
赤蓮頷首,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心情。”
他點點頭,眼神寂寞,“那就好,這世上,也就你懂我了。”
“你打算何時動身?”
清歡愣了半許,其實還未曾想好,卻道:“不過幾日罷。”
無話,半晌。
赤蓮深知他此行出宮去,歸期未知,前路未知,結局卻是一種悲哀的已知,不過他不知道罷了。可是當年慕家那麽聲名遠在,他再蠢笨,查到自家的身家事,也不是什麽難事的,那屆時,他又當何去何從呢?
“誒——”
“我——”
雙雙出聲撞上,又皆停下來沉默,看著對方。
赤蓮道:“你先說吧。”
“你還有什麽說的嗎,我多留在這裏怕是要被打的,我先回我屋去了。”
“等等,我問你,你在滇區留下什麽病根沒有,可別自己憋著。”
清歡抿著嘴笑笑,堅定地搖搖頭,“沒有,我年輕力壯的,哪兒那麽容易輕易留下病根啊。”
赤蓮遲疑,不知道如何說下一句話,清歡疑惑地多瞧了瞧她幾眼,“還有什麽嗎?”
作勢已經要走那般,赤蓮立即慌擇亂言做聲道:“不就之後便是端午,一道過了端午再走如何?我們宮裏一向過端午過得那叫一個奢華難當,錯過了肯定是件憾事。”
慕清歡半起的身子頓住,看著她不算得淡然的臉,心裏一動,跳得有些慌,不由自主道:“好。”
“那如何個奢華勁兒?”
“啊?”她驚愕,端午節就隻是一個幌子而已,哪兒來的什麽奢華勁兒,不過各處發些蜜糖的,肉攪的粽子便是過了。她百轉千回一張老臉,微微熱了三熱,冰涼的手摸了幾道,編道:“可奢華了,皇宮裏頭怎麽弄,我們弄得更好。”
慕清歡眼霎時便亮了,“真的啊?那我去跟三碗師傅說要烤鴨餡兒的,我現在就去。”說著就噠噠跑遠。
自打從金陵秦淮地回來,他便不再是好燒雞這一口了,很有骨氣地從燒雞渡過道烤鴨去了,真的特別有骨氣。
赤蓮看著他跑走的身影,想了想,那些真相,倒還不要讓他知曉得的好,立即做了計謀去。清歡現在是有他自己的去路了,不能去攔他出宮的,一攔便是不打自招。而換一個方向去,既然慕家沒了,就重新打造出一個慕家便是了。早先年間慕清言會金陵時候,便在那邊購下了宅子的,如今雖然無人入住裏頭,卻留著管家時時打掃著,那麽,從如今起,那就是慕家了。尋幾個事兒在譜的人,一個作慕明昭,一個作慕明昭的夫人,清歡的娘。
方想好退路時分,雪衣便回了主院來,手裏帶著些香料。他眉目開展著,看上去很是開心,舉了舉手中的沉香熏料,說道:“這些天你總是睡不好的,與你得了些香來。”
赤蓮支起手放在下巴上頭,“睡不好的是你吧,整日就像磕了五石散一樣,不是神誌太跳,就是渾身發熱就要隨意脫衣裳出去走走發石性,我都好難瞧著你這個人了。”
雪衣笑笑,“你懶得很嘛,我也舍不得你去多操勞著。這不婚期又不遠了,我不去處處看著,出錯了你要是跑了我去哪兒得個人呢。”
“我懶的事情你又不是頭一次才知道。”
“就是因為知道,我才沒讓你動身啊,還不識我良心在?”
“識得識得,不過你這不是良心,是娘子心。”
雪衣覺得好笑,“是,我娘子心,你糙男人的心。”
他事事必得躬親,不是娘子心,還能是什麽?雪衣笑了笑,走上前去,滿麵春風意暖。
入夜便用上了那帶回來的沉香,靜靜地溜著些許的煙,在沉寂的主屋室內焚著,大大的一室之地,滿是沉香不盡。
一夜,睡得方好。
端午之節一日一日地逼近而來,赤蓮漸漸不明所以地看似擔憂起來,一邊是怕那些沒有被下手的人出了岔子,另一邊又是要擔憂即將出宮去的慕清歡在她安排好的人讓他找到之前,便已經找到了他的身世,那這些年瞞得那麽多,全部都沒了什麽意義,慕清言將他扔在宮外長大就給沒有半點意義在了,若是再繼續深查,又去一次滇區去鞭屍那女的,又將如何?
一日日的焦慮在心,卻是很好地被這沉香在爐靜靜地趕出了甜夢,熟睡的夢,越來越多。就連半夜雪衣翻身做些什麽,都隻能是模模糊糊地睜不開眼來。
助眠,果真是個助眠的好玩意兒啊。
五月初一,是夜。
雪衣坐在桌邊一冊冊地比對著將要用的婚禮物事,他越來越忙了,原本定在她自以為與他初見的中秋日。他忙,她在夜裏就閑得慌了,將天涯呈上來的東西看了自後,前些日子睡得又是無比的安逸,現下已至深夜,毫無睡意。
戲本子翻盡之後,仍舊無有睡意,便隨手拿起他向來看的《搜仙誌路》瞧著,別說,她這個隻看著爛透了的戲文的人,還真就看進去了,正看著世有雷澤之戰神在十三天之外與魔主扛鼎之戰一幕時候,忽覺鼻子癢癢的,吸了吸鼻子,卻極快的,那鼻子裏頭似有一籠屜的鼻涕一般,飛泄而下,正到精彩之處,她一邊吸著鼻子,又叫邊上的雪衣,“衣衣,給我拿下布娟子啊。”
“作何?”
又抽了抽鼻子,“鼻涕要流了。”
雪衣無奈看著這突然打斷自己的人,他沒能忙過來,“自己去。”
“我不知道在哪兒,一直是你在收拾這些東西的,”一聲抽搭鼻子很是明顯,“我現在不想下床,你去。”
他搖搖頭看著這憊懶的人,還是站起來去找,拉開櫃子,卻忽然發現自己忘了擱哪裏了,“你先等等,我找找。”
抽鼻子聲音傳得很響,“要流出來了,我不堵了啊。”
“你啊。”他假意罵了一句,卻真的不曾聽到她那抽抽鼻子的聲音了,歎息,這自家姑娘還真是說什麽就一定就做什麽。
“啊,找到了。”他繞過簾障而過,看到她盤曲著腿正坐在床上,瘦瘦孤孤的背影,像是在微微抖動一樣,他覺得可憐得緊,“怎麽了,我就找慢了一些,還真就像個小孩子一樣,這是要哭了?”
無人做聲,唯有香爐輕煙嫋嫋繞著。
他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加快了腳步走過去,她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盯著一個地方,沉沉愣愣,像是個木偶娃娃一樣,沒了生氣。雪衣坐上床沿去,正要伸手去看看她如何了,猛然間卻發現了她長發遮下的書頁上有,一片血紅,正落在一句“孤身死你手,來世一定要百般討回來”上。
他立刻慌亂,把她的臉往上麵一抬,立即愣在那處,聲音打顫:“怎……怎麽流血了啊?”
赤蓮眼神寂蕪,眼裏有淚,那張俏生的臉上,鼻血肆意橫亂在鼻唇之上,順著她被抬起的臉,滑下脖頸去,就納悶看著他,不說話。
伸手在她的鼻子下頭抹著,滿手盡是鮮血,卻依舊泊泊不盡,像是止不住一樣,“怎麽……怎麽會這樣,你別嚇我呀,到底出了什麽事情啊,你說一句話啊。”
赤蓮的眼目濃重愈深,眼瞳幾閃,淺淺的瞳子,越發地深了色,身影落落,看著雪衣,許久,一把擦過鼻下的血,白色寢衣上頭,刺眼的一抹子濃重。
“有人害我,”她的聲音是篤定的,冷漠的,像是被害的事情,全然是落在了別人的腦袋上頭。
可是雪衣瞧得出來,她嚴重遍布的紅血絲,還有那在眼底深處的淚。
可是她依舊堅定地不曾將它流下,抬著腦袋,眼神漸次發著恨,“這世上,原來有這麽多人想要害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一個個的,又不敢到我麵前來實實在在地罵隻會玩這些背地裏惡毒的事,這就是所謂的江湖正派人士!呸,算什麽東西!”
赤蓮依舊在罵,可是眼底的淚,越是明顯。
雪衣一下子又是心疼,又是不知作何去安慰,一下子抱住那女宮主,輕輕地撫著背,至少不讓她那麽難受,還有人在身邊陪伴著,永遠都不會背叛。
這時候,許許多多的情話,都不敵一個陪伴來得讓人心安。
罵過之後,卻不得冷靜。赤蓮靠著他的肩上,壓製不住,很是壓抑著小聲地哭著,眼淚顆顆滴在他的背上,分外燙人。
當一個一直冷靜的人突然間哭起來,除了陪伴,無話可說。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兒做錯了,我是挖了他們家祖墳還是搶了他媳婦讓他斷子絕了孫,我這輩子不是個好人,卻也不算得個惡人,究竟是為何這麽多人都想讓我死。懷璧其罪,懷璧其罪!就像那夜晉城裏頭有人說我這個人活著就是罪!活著就是罪啊,你明白嗎?”
“我明白,明白的,可是他們不是你……”
“他們不是我才敢這麽肆無忌憚地殺了我,就因為我是玄冥宮主,就因為我是邪教宮主,我,做什麽都是罪。”
“不是的……”
“我懂了,他們這是再逼我下手罷了!”赤蓮一下子掙脫出來,眼神一陣冷得嚇人,那眼瞳周圍的深紅,更是嚇人,雪衣驚住。
“好啊,本宮就逼給他看,害了我莫家的人死了便是死了,其餘的,是本宮賺了!”
雪衣輕輕地將手放在她的眼角,往往複複地摸著眼角,嘴裏顫音四起,“眼睛,眼睛,怎麽紅了?”
“本宮沒有哭,眼睛不紅。”
騙人!他曉得她又開始在掩飾自己的懦弱了,非要把她最堅強地一麵露出來,可是堅強的背麵,除了一片流血的骨肉,什麽都沒有。
他找到銅鑒,照著她的麵容,燭光之下,麵容彎彎扭扭,卻清楚地見得到如同夜叉一般深紅的雙眼,出了眼瞳,眼白處也像是要滴血一樣的猩紅色。
赤蓮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一雙眼睛,手驚詫地打在銅鑒上,他心慌手不穩,哐當一聲,慘盡碎,一片片銅鑒麵,照見那一雙融了血海深仇的雙眼,盡是滿眼孤冷,還有殺機。
“到底怎麽了,你給我說說可好?”
“我也不知道。”她此刻冷靜下來的模樣,饒是嚇人得很。冷寂的臉,深紅的雙眼,烏黑的發,身上發著燙,一陣一陣地燙著,他手所及之處,手心裏頭一條連亙地線一般地越來越燙手,漸次出落處花紋來。她孤冷的臉上,一片錯落的紅紋突顯出來,布滿整張臉。
猩紅的眼,血紅的紋,死一樣的氣,主屋內,散著古墓的冰冷。
“以前完全沒有過這麽個事情,飲與食都與以前沒有二致,不會是這些地方出問題的,一定是最近拿來的東西有毒。我的身體比起常人好得多,你都沒事,隻有我出事,一定這毒是專門拿來害我的。”她冷靜地透析處結果來,“近日主屋裏頭多了什麽東西,一定跟它有關的。”
雪衣知道現在主屋的東西都是他在打理,除了固定時期有人來之外,其餘是輕易靠近不得宮主的院落的,若是有什麽人潛入,就一定逃不過天涯護法的眼睛的。如果這個東西不是別人放進來的,就隻能是自己帶進來的。
忽然想到了什麽,他抬起頭來,看著主屋裏煙熏嫋嫋,四處張望了一下,擰緊了川峰眉頭,走過去拾起桌上的冷茶,一下子全部傾倒入了香爐裏頭去。
熄了燭火,上了床,無人說話,也無人入睡,她靜靜地在想著下一步路,而他,靜靜地打探一個人的心思。
而那先時的一陣陣哭泣,一聲不落下地傳到了西廂房去,是夜,昏燈亮了一宿,輾轉反側的聲音,也響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