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金陵破宅

  在這金陵秦淮脂粉地,埋著一代又一代的帝王塚,自然也埋著地下無棺無槨無名無姓的普通人。


  在死亡麵前,誰都一樣,就算他慕明昭,也不過是如此的。


  赤蓮猶記得年少時候,她曾經隨同著慕清言回過這一片帝王脂粉地的,不過這慕家也早已沒了以往的破朽院宅子,若非是如同莫家宅院那般被人重新建了佛塔壓陣亡靈,便是成了孤墳地在了。她去找時候,被問到的人全部都一臉見鬼的模樣瞧著之外,便急衝衝地走了,一點都不停留。


  想來,慕家當年發生的滅門慘事,是不見得不起莫家會好多少的,又是給以訛傳訛了去,便更加是鬼怪難當了。


  好在,最後還是如願地在一片枯朽之地,找到了那僅存著一片遺址,野蒿滿在的慕家宅子。慕清言也沒找人回來修葺一番。怕是他不願意讓那個一直監視他的人知道慕家還留有兒孫在的,可是,卻不知道,當初他逃走,就已經是成了牽了狗繩在脖子上頭,還以為逃出了生天的人。


  修書一封,小做修葺慕宅。


  慕清歡像是有所感念一般,一直摸著那些殘垣斷壁,眼裏頭全是別樣的光芒在,那神色如同芒刺一般,刺刺紮在她心裏頭。


  這些事情,真不是誰都能承受得了的——自己的父母一點印象都沒在心裏,就得必須接受生身父母已經亡故的事實。


  赤蓮想著,終究沒出聲安慰,他雖然不需要知道這些一早就勾好的真相,但是他需要成長的,心裏感觸,不正是長大的過程麽?

  “你為何在同裏祭過還要走一趟金陵呢?”他問道。


  “哦,那邊是親的,這邊是幹的。”借口,都是情非得已的借口!


  她抬頭望著天,不看那打量過來的一雙疑惑眼神,“是麽,我怎麽覺得你這話不像是真的呢?”


  “算是幹的吧,老爺子也說過想把我當自己女兒養過來著。你還知道我們宮裏的迦冥宮主吧?”


  慕清歡悄悄這下一枝朽斷的木枝,藏在袖間,答著:“嗯,你帶我去拜過。”


  “這是他親爹娘,我受他照顧許多年,幫他找回了爹娘的頭骨,送回來祭拜著,也是應當的。”


  慕清歡想想,看著眼前這些像是藏在記憶久遠深處的破落地方,心裏埋著的東西,一陣陣地往上躥,他看著她的眼神,能夠清楚地知道她並沒有隨意編借口或是拿話糊弄人,他是能分得清她何時在敷衍的。


  “那迦冥宮主的真名叫什麽?”


  赤蓮倏然一驚,霎時間不曉得如何躲過去這個話,清歡、清言兩兄弟的名字,一個輩份,再是蠢的都難能將這個忽視過去的,怎麽說呢,怎麽說呢?


  她一時間,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在腦袋上,嗡嗡作響,他已經不像以前那麽好糊弄了,若是再不好好圓上來就騙,隻會令他更加生疑罷了。


  怎麽說呢?


  “玄冥宮主從來都隻有宮主的名號,沒有俗名的。”雪衣解困道。


  可是他如今也是忽略了清歡,已然不好糊弄的事實了——方才你就說你與他爹像是有些前輩晚輩的親關係的,應當是知道的吧。


  他不是在詢問,隻是在等回答。


  “我記不清了,你讓我想想,我那時候小得很,又昏迷過腦子沒長好,你等我想想。”看著慕清歡打量的意味越來越濃,她隻好脫口而出:“沐言,三水加一木,三橫加一口,一點言。”


  慕清歡重複幾句,笑了:“居然和我最後一個字兒嘴上說出來是一個音兒啊,沐言,聽著像個女的呢。”


  她急忙給他把話頭隔開去:“行了行了,我點炷香,祭拜之後咱們就早些走了。”


  清歡點點頭,跪下來,誠誠懇懇地拜了三拜,什麽話都沒說出口。


  來金陵之地,便少不得帶著人到處遊浪一番,順道去吃吃喝喝一番的,也未有吃食,這個是清歡的軟肋才能讓他把在慕家宅子拿出的猜疑抹去,專心專意地隻以為他們三人真的隻是來遊玩一番的。


  汪家的混沌,一澆上辣油,火熱的香氣將鼻子鎖住。蟹粉湯包,汁水在口中打著轉兒順溜滑下喉間。鴨血粉絲湯,他吃得歡脫得很。最少不得的,便是他此番此刻的往嘴裏塞的烤鴨,口角周處,全是鹵水在便,從嘴角沾著一滴,慢慢地滑下來。


  絲毫不顧及得半分形象,一口沒吃完,已經再塞下一口了。唉,這人一到吃食麵前,全做了十來歲的小孩一樣。不過也好,至少忘了那事。


  慕清歡突然想起了,一邊舉著著烤鴨腿,一邊吞咽一邊說話,含糊不清的,“我覺得我肯定是有個金陵的爹娘,把我丟到了玄清去,我的口味一定是這裏的,娘欸,再來一隻。”


  留下兩人雙雙對望,笑著,無解。


  他的味蕾,比他本人更先確然了他故家的身份,不得不說這人本身,就是一種奇特的存在啊。


  剩下的時日,留在秦淮處,一邊借著回來的時機讓他多在故土吃喝玩樂頹廢去,一邊,赤蓮就在整理著手下的事情了,不知曉的當年處理慕家的人裏頭究竟又有多少與莫家有關的,如果她能親自去見到一個,或許可以問出什麽來。


  可是,什麽都沒能問出來,像是隱瞞,像是真不知道一般,他們什麽都沒有說,便已經率先自殺去了。


  雪衣看著,滿是冰涼的目光,心裏不安的情緒,越來越緊,越來越不踏實起來了。


  “走吧,咱們該回宮了,剩下的事情,便要交由天涯代為處置了。”


  途徑雪家老宅子的時候,老宅子已經修葺得很好了,兩處新墳,裝的卻是兩具死去多時的枯骨了,雪衣遠遠見著,默了默眼,還是提著韁繩前去,跪在墳前,一眼不曾發地燒紙錢,看著已經被修葺一番的雪宅,他心裏一半暖和,一半又是蒼涼。


  蒼涼的是父母,暖和的,隻有自己宮主暗地裏頭早已經安排的事情了。


  “謝謝。”


  “不用。”


  雪衣透過自己雪家的悲劇裏頭,自己上半輩子的黑暗生活中,見到了這世間最溫暖的緋紅色,從此,愛上了這個人世間,因為這個新的人世間,有她罷了。


  ……


  待到回宮不過幾日,本是忙著數件事宜在身的赤蓮,一麵要兼顧著成親的事,另外一道要兼顧著早先時期那些對慕莫兩家下手的底下人,若是誠然有所悔改意,倒是可以放過,如若不然,自然就得下手。


  許許多多的事情像是浪轟然而過,把人趕得一直往前去。


  終有一日,那在滇區留下了傷根的身體,忽然間,就那麽起了怪事了,正著落座主院大槐樹下頭石桌邊上一卷卷查著卷宗,這先前的人家,需得一家家的都給找出來的。


  卻不防,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將手中的卷宗覆蓋。


  赤蓮一愣,揩去嘴角的那血痕,若無其事往身上擦擦,淡然地將那濡滿鮮血已經幹涸在卷宗上頭揉成團,扔進了紙簍裏頭,坐在庭院裏頭發愣。


  她這時候才被這事惦記上心頭,從滇區回來之後,她知道自己那一身傷根遲遲未曾好,她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未曾想,不隻是身體出了問題,連向來用來保身的功夫也一道是出了問題,當初反噬得太嚴重了,整整暈過去二十天才見的醒轉過來,這麽已經又是快半年了,才將將好了。


  可是,今日又突發奇病,赤蓮很冷靜,因為,今日是十五。


  而這冷靜下頭,一直掩埋著她自從四重而過之後就一直忌諱著的事情——她似乎已經不受控製地依賴上了血祭,是身體自發性地依賴,神識裏頭全然為曾多走下去。


  臨近婚期,她不敢告訴雪衣出了什麽事。


  所幸他今日有事過去丁長老那邊去商量事宜去了,好在沒見到。


  “重陰老祖啊,老祖你可別是要害死我這個小輩子啊。”她哀聲一句,怕大仇得報之後,就真的是要把自己個賠進去了。


  血祭就六重來說,她上一次是經曆過死一般的活來死去,苦攪心肝之後才挺了過來,卻不知道這一次,又將是什麽劫難在身了。哀號一聲,她靜靜回想起那琥珀上頭記載關乎血祭的事情,泛起了大大的嘀咕來。


  ——七重是自動啟製的一重,無痛無知,周身覆上血紋,蓋以鬼紋皮。


  便是這功夫已經由裏及表的散發出來罷了,可是無痛無知,卻是從何處來的?赤蓮半分不明白,瞧了瞧外頭,沒做聲,一聲鬥篷加身,避開耳目就去了白隱修那藥廬裏頭。


  “長老,我來叨擾了。”


  白隱修正在與霓紅裳琴瑟和諧那般,他作畫附帶著賞美人,而霓紅裳美人正在坐對彈箏,日子過得極其寡淡啊。


  “又在畫夫人呢?”她看了那紙上的模樣,便知道不是霓紅裳,他還是心心記掛著他妻子啊,“長老情深之人。”


  他沒什麽好臉子地將畫軸卷好,不善問:“作何而來?”


  赤蓮隨意將霓紅裳打發走了,坐在他對座,把手往前一伸,“勞煩長老來診個脈。”


  白隱修手搭到一半,一個晃眼的影子飄然而至,伸出兩指頭就擱在了那上頭,一臉戲謔道:“如何?來診喜脈來了?記得你一定要給我生個男孩,我要把我這一身拈花惹草的本事全部教給他。”


  白隱修眼神怪異地看著這一雙小兒女,信得過自己小徒兒的醫術,便讓了座,走出去看霓紅裳去了。


  “不是,就是普普通通地診脈罷了,你扯到哪旮旯去了?”


  沈望舒不說話,專心地摸著尺脈浮動,漸漸的,皺下了眉端。


  “怎麽了,是不是要死了啊我?”


  沈望舒笑得寡淡,把她的手拈起來往對麵一扔,語氣隨意得很,“我倒是想啊,奈何禍害會是一輩子的禍害的,有我,死不了。”


  她站起身來,同他一道向外走去,“那你說說,我眼下是怎麽個回事兒了?能活幾年?”


  “能活幾年,我不敢保證,萬一哪天就有人提著大砍刀來殺了你個瓜貨,我也攔不住啊,不過,”沈望舒一頓,“我倒是要問問你,你是怎麽個形容了?”


  “今晨,我突然吐血了,沒有任何緣由,就直接衝了上來,我也不怎麽清楚如何回事?若非我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也不會過來找白長老。”她如是告答。


  “還有別的不曾?”


  想了想,她搖頭,“不曾吧,沒有任何預兆。”


  “以往有何處不對的麽?”


  又回想了想,“除卻恢複得慢之外,其餘倒是安好,吃啥都香。”


  沈望舒抓上了點,問道:“為何會恢複得慢了?”


  “哦,我以前有血祭傍身,許多傷很快就很好了,可是在滇區留下的傷,卻比起以往還要慢些,我不知道是反噬嚴重了還是別的什麽情況,重陰老祖留下的話裏頭也未曾提過這個變數,這個功夫是屬陰係的,女子家的宮主自打重陰老祖始便不過十位而已,除去老祖,也便是我還能走到這一步了,所以這裏頭有了的變數,我卻不知道還能與誰商量了。眼下我連一個可以說的人都沒有,怕別人惦記,還怕人擔心。”


  沈望舒此日無比溫心,沒有說些古怪惹人嫌的話,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以此安撫著,“說與我聽聽,我來保你如何?”


  她看著他,想了許多,望舒確實是唯一那個可以不怕說與的人,他沒良心,便不會擔心,他有良心,便不會去惦記在心上作惡去,點點頭,“我怕我從前代人的仇裏頭走出來了,卻不能有幾天好日子活了,你瞧,我這輩子都還沒嫁過人呢,死了都還是一隻單鬼,多可憐啊。”


  “傻子,”望舒嗤笑道:“你莫不是覺得你沒了仇家就閑了下來了?整天想東想西的,我說啊,等你死了,我一定第一個到你那兒去,給你收屍。”


  “你這個浪子如何知道,一個人若是有了牽掛,是會死不瞑目的,你瞧我的眼睛現在閉不上了。”


  “那你睜著死吧。”他一口回答道,眼神篤篤,很是不正經在身。


  赤蓮乜了一眼,“滾!”


  “你聽我說啊,你胸膈中的許多血脈已經破了,所以才會出血,但是不嚴重,我回去給你寫個方子去,然後好好將養著,我估計也差不多就好了,然後就碰巧可以撞上你成親的大日子,開不開心,高不高興?”


  她勉強笑笑,知道望舒是在變相地安慰著,“開心,高興。”


  回去路上,沈望舒突然間擰眉問道:“我說你怎麽直接躍過了我找我師父了啊,把我拋哪兒去了?”


  “白隱修鐵石心腸的,我要是死了他不會有什麽感觸在身,但是你會笑,我不能讓你開心,所以讓那個沒有心的人去診治著的好。”這是假話。


  沈望舒笑笑,他知道是原因在誰,卻不點明,卻道:“我師父挺疼你的,隻是他疼人都不知道怎麽去表達出來。”


  “算了吧,有哪個長輩疼人是整天罵的啊?誒——那個清舒如何了,我記得他在滇區受的傷也是很嚴重的,是拚著一條命走回去的。”


  “好得很,萬一他哪天活得太好了,我去幫你收拾了他。”


  “你好好給我歇著,你那點本事,跟清舒鬥,鬥不過的。別到處惹出幺蛾子來,我還得多擔心,你都不知道我在滇區時候好怕他暗戳戳裏頭就把你殺害了。”


  他擺擺手,“不會不會,我有自己明哲保身之法,不然我嘴賤這麽多年還沒死是哪般的?”


  她想想,也是。還沒回過神去,便給他推前了幾步,“認得回去的路就自己走吧,我去給你抓藥去了,好好休息著,”末了,他意味極其不明所以壓低了聲線,道:“不要太操勞了喲。”


  赤蓮原本好好的臉,立即垮下半截來,直接躍上牆頭回去主院。


  沈望舒舉目遙遙看著那披著深墨色鬥篷的身影,嘴角一直掛著的笑,便折斷了一般,掉了下來,濃重了眼裏的深雲霧,轉身便立即趕往藏藥典的古書樓,半刻不敢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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