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玄冥諸事(二)
接下來的許久,整個宮裏都消沉得很。
一日風雪大作,慕清歡帶著一枝打著苞的梅花走進了主屋去,順手就插到了花瓶裏頭去,看著隻有赤蓮一個人坐在那地方發呆。
他輕聲喚了換她,她這才回過神來,“啊,你來了?”
慕清歡想想,問道:“我問問你,你當初為何想著要將紅玉叔埋進浮塵宮主的棺裏頭呢,還……那不算得葬禮對吧?究竟死,在你眼前,是什麽樣子的呢?”他撓了撓腦袋,搖搖頭,“我不明白。”
赤蓮點頭,“我也不明白。”
“那你為何不遠千裏也要將紅玉叔帶回來呢?還有那些骷髏頭。”
“我隻是覺著,紅玉應當是想見到浮塵的,我從那上頭跳下來的時候,落到水裏頭前,紅叔回光返照的時候,他喊了浮塵的名字的,他已經很多年都沒見到她了,我隻是覺得就算是死,他也願意和浮塵在一塊的,所以才那麽做了不敬我玄冥先代宮主的事情。”
清歡漸次點頭,問道:“是不是每一場死亡,都不一定是壞事啊?”
赤蓮不曉得如何解,懵懵點頭,“應當是的。”
“我懂得了,有些事情用死解決,其實才是向死而生的,我明白了。”他一個勁兒地重複他所知道的明白,倒是讓得她更加糊塗了,道:“你磕五石散了,好好坐著。”
清歡小狐狸那般狡黠一笑,“對了,那日你怎麽找到我的呀?”
“那日?”她想起來,“我們宮裏以前有一條黃花蟒蛇,你見過的,就是那一條小的,我估計是它見你給衝到水裏半死不活嗆了許多水,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一直守著你的。”
慕清歡眨了眨眼,眼睛一下子沒了光彩,“它啊,”腦袋就垂了下去,“我後來跟著去善後時,見到了它的,好慘的樣子,你怎麽早不給我說啊,”
水水不知為何從地宅出來,就一直跟著她的,她一想到它,就是心碎,原本它是能一直平安地住在地宅,蛻皮,生長,死亡,可是它被帶出了地宅,走到了這人世間的爾虞之中,不得好死。最後也是為了救莫家人,義無反顧地咬上了那更加可怕的同類去。是她一開始的錯,把它帶了出來。
一開始,也不應該將清歡搭了進來的。
“我有什麽辦法啊,你沒看到我昏了二十天我怎麽說嘛。”赤蓮頹然一笑,“我以前還說呢,我爹給我留的什麽玩意,可是——不說了,說得難受得很。”
室內熏香縷縷煙,暗香沉沉,她想起去年今日那時,犯得錯事了,他也沒當回事了,她私下裏頭,心裏結著疙瘩,問道:“快過年了,你回‘玄清莊’嗎?”
他搖搖頭,“不回,師父不會管我飯,三碗師傅會管飯,我跟著三碗師傅過年。”
“行,在滇區你看著是瘦了不少,去找三碗師傅給你補補,萬一補好了,你把三碗師傅娶了吧,他老人家還沒個媳婦兒呢,不是都說男人娶媳婦要娶賢惠做得一手好菜的人家嗎,三碗師傅就挺好。”
慕清歡站起來,覷了她一眼,眯眼瞧瞧,像隻小獸一樣咧嘴,凶得很,“鬼扯!”一撩大氅便出門去。
……
宮內大紅燈籠掛在屋簷下,夜裏,暗淡雪地裏頭,掛著紅紅的光,落在雪麵上頭。
醉仙樓樓,赤蓮高坐當中,副座之上,雪衣給她剝著螃蟹殼,一麵笑意盈盈地看著她,附過去,輕聲說道:“記得去年今日麽?”
赤蓮夾著肉的筷子一抖,落在盤中——怎麽會不記得,那時候他還故意勾引她來著,弄得她隻能返回去躲著,煞是狼狽得很。
她趕緊擺了擺手,“不記得了,本宮當日,唔,醉得厲害,嗯,自然什麽都忘,忘了。”打著磕巴的話,雪衣一笑,將螃蟹肉夾在她碗裏,恨鐵不成鋼地笑著,“倒是連借口都還沒能忘記呢。”
她沈默,這男人,記性真好。
雪衣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裝大和敷衍我的時候,都喜歡稱呼自己一個‘本宮’?”
她細想想,也是。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不喜歡你敷衍我。”
她縮了縮脖子,慫在一塊兒,“那啥,咱們吃飯呢,吃,來,別客氣。”
雪衣鼻息一重,罷了。
今年的春節,宮裏有些熱鬧,多了一個到處端著盤子走動著的清歡,一點都不顧及著禮數了,越來越像個不拘於禮節的玄冥宮人了。還有一個,就是坐在白銀修身側的霓紅裳了。
赤蓮很不明白,為何這下頭的霓紅裳,始終喜歡那一陣陣的眼神打量她呢,難不成,霓紅裳是個喜歡女人的人?
她覺得全身一寒,抖索了一下。
霓紅裳隻是掛著笑,到處打量著,跟白隱修的安安靜靜全然不一樣。
韋師傅此處破了例,舉著個帶鎖封好的小檀木箱子走上來,說了幾句恭賀話之後,問道:“宮主,老頭子跟你打個商量可好?”
怪哉,向來安靜的韋師傅怎麽就多話了呢?
赤蓮點點頭,結過那小箱子來,“你老說。”
“宮主啊,我知道你啊,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韋師傅有些為難,還是說道,“但是啊,別老把老頭子給你做的衣裳全部拿去送到地下去了,老頭子做那麽一件衣裳,裏頭鑲著的保命暗器,耗眼睛得很,宮主以後別隨便送了啊。”
赤蓮臉上掛不住,韋師傅給她統共做的幾件好衣裳,給留玉帶走了一件,前些日子留在了棺木裏頭一件,韋師傅見不過去,看著前些時候心情不佳,這時候才說出來,也是為難韋師傅得很。
鎖“叩”的一聲打開,她提拉著箱子裏頭那一件猩紅色鬥篷取出,摸到手腕之處,又是鑲著一個很難發現的暗格,很精巧地藏在衣袖裏頭。
她犯錯了一樣地點搗著頭,說著以後不敢了,韋師傅才滿意地下去。
守歲時,花炮鳴響,一炮衝天而去,“嘭”的一聲,在夜空你頭,綻了一個大大的煙花。每一個人瞧著,心有所慰然,一年到頭的苦楚,總算是結束了。
一歲,伴了一歲,所幸平安。
隻是想不透,那一開始拿著一張無字信來的目的在哪兒,還有,那個女人體內,究竟藏著的是誰?許許多多的不明白,怕都是隨著那個女人的死,埋進了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的過去了。
赤蓮站在“鏡月台”上,看著那一璀璨展顏的煙花,想了許久。
今宵又下雪了,她忽然間,覺得有點冷,不知道那後山的墓地,還有玄冥境內不遠的小山處的那一方無名孤墳,是不是在雪地裏頭,沁涼凍骨。她覺得心冷,玄冥宮主一個個的,都沒能有個好下場,正如那些生在帝王家的人一樣,走得驚驚顫顫,終究沒有一條好出路。
雙手環抱著,縮了縮脖頸,立即,就送來了溫暖的大氅加身,雪衣道:“冷的話,我們下去,這裏風大。”
“不用,我就想留著,然後樂嗬樂嗬。”
雪衣不解,歪著頭問她,“怎麽個樂嗬法?”
赤蓮伸手指了指“鏡月台”下,道:“你看那玩花炮的清歡,笑得開心得很,你覺得,”她一頓,從袖中裏頭摸出了一個紅紅的書簡,細看來,像是一封喜帖一樣,“他看到了這個,還開心得起來麽?”
他歎氣,“何時你老喜歡拿清歡作樂了,他上輩子一定欠了你的。”
“他喜歡要我不痛快,我就得讓他不痛快了,吃我的喝我的還罵我,你說說他那小臉皮子隨誰啊,”她想了半晌,又笑,“說起來我以前,也是吃迦冥的喝迦冥的,也會背地裏頭罵他,唉,天道輪回啊。”她搖搖頭,看著那下頭正拿著火折子去點花炮的清歡,巧在他亦是看到了,咧開嘴,嘻嘻一笑,小狐狸眼一彎,很是好看。
他揮揮手,喊道:“嘿,你倆來嗎?”
“行,來。”呼回去,她直接橫過去摟著雪衣的腰便從高台上頭跳了下去,深陷到了雪裏頭,不容易拔出腳來,
她不曾告訴雪衣的是,這封喜帖是幾天前就收到了的,卻不敢放在主屋裏,怕清歡瞎轉悠時候發現,便一直攜在身上,為了讓他過個好年,便不曾告訴他,他的小師妹,就要嫁人了。
她還在甚覺自己高尚有加,愛護小輩的時候,一個雪球就砸在了她的肩上,往旁邊一瞧,是沈望舒。
“你吃飽了哇!”
沈望舒被罵,也是被罵慣了,一點都不在意,接二連三的,便是他團起來的雪球。赤蓮也不客氣,抬起腳來就往他那頭踹去許許多多的帶著冰渣子的雪,將他身上,頭上,滿滿當當的覆了一生。
“有仇必報,你絕對是龍生子睚眥。”沈望舒走過去,對著雪衣說道,“把這個狠心的女的給我一刻鍾頭,我有些話與她說說。”
雪衣沒做聲,隻是看著沈望舒,暗暗把她往身後拉了拉。
“嘛呢?”沈望舒苦笑,笑得慘了,“我又不可能對她有什麽心思,要真有,早在一年前,我就把你踹了,別老是覺得我是個壞人。”
“你不是壞人,你連人都不是。”赤蓮出聲解困,另一隻手貼了貼雪衣的手,爾後脫了出來,“我去去就來。”
他依舊沒做聲。
兩人走遠,她問道:“什麽事兒?”
沈望舒習慣性地將胳膊放在了她肩膀上頭去,撐著就便走便腹誹著:“這兄弟,是怕我看上你,還是怕你看上我啊,還是怕我看上了他啊,天呐,這男人的內心忒是細膩了些。”
“有話說話,別擱我麵前說他不是,我削你啊。”
沈望舒正聲而道:“我問你一件事啊,咱們在那個墓室裏頭見到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她搖頭,“不是特別清楚,聽紅叔以前稍微提過,是陽城哪家小姐,沒什麽名號,也就來得個‘青瓷仙子’什麽的而已,不過,她的本事忒大了些,依著她的家庭背景,是不能知道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的,那些降頭術什麽的馭蛇的,憑著她家庭裏頭的那點人脈,她家算是清清白白的,是不能摸到這些東西的。”
“你是說她背後還有人?”
赤蓮點點頭,“我回頭查過她。也順道查過穆澤,這樁子事因為搭上了浮塵倒也轟動過一時,可是,後來就不了了之了,以為她也死在那場滅門裏頭,卻未曾,不過家主是死了的。那她一個小小的沒什麽名望功夫,也不算得有什麽心眼子的女人怎麽活下來的,沒有人在後頭推手,不可能。”
“我想也是,不過搭上浮塵宮主卻是意料外的事情。”
說起浮塵,她“唔”了一聲,“浮塵麽,有些事我想問問你。”
沈望舒驚異,看著她不解,胳膊卻僵直了。
“丁長老和紅叔的話對得上,浮塵出去過的一次,然後就是把白隱修帶回來了,還帶上了你,你的身世,就在這裏頭,你知道些什麽不曾?”
沈望舒擺擺手,“我那時候小,記不得事情,我問我師父說的是那時候我師娘難產死了,他一個人鬱鬱寡歡的,浮塵宮主就把他往宮裏頭帶,回宮途中見到了小乞兒的我,就心生側隱把我當做了他自己那死去的孩子了,帶了回來。”說罷,不正經地笑了,“身為江湖九美的人,估計能生出這種孩子的家族,一定少有得可憐,不行不行,我得回去早早我的族譜去。”
“說起那個排名啊,你瞧慕家倆兒子都在,雪衣更是超脫你們之外,少給我發不完的騷。”她罵了一罵,又慨歎一聲,“那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都是讓她帶走了,那石棺裏頭的男屍,嬰兒,還有她把這三家人的骷髏頭都帶進那裏是為了什麽,還有弄作一個北鬥七星墓葬製度究竟是為了什麽。唉,煩擾啊。”
沈望舒看著她的臉,出了出神,道:“小宮主,我在外頭沒怎麽照顧到你,生氣麽?”
“生氣?我還擔心你別給清舒弄死了呢,你去翹人家牆角,要是我我絕對弄死你。”
沈望舒戳她胳膊肘子,說道:“舍得麽你,我死了誰跟你一天逛窯子走碼頭啊。”
“誒?”她轉頭問去,“說過來你跟清舒兩個人是不是,”她雙手握成拳,背處一碰擊,與他眨眨眼,“通氣了,搞成了一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