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玄冥諸事(一)
玄冥宮的天,永遠都是逼仄下來的,已入十一月了,陰寒的天,夾帶著小雪落下。
宮內後山,紅玉下葬。
排場不小,幾個長老都來了,白隱修也來了。
回宮那日,丁長老老淚縱橫一番之後,見到了她後頭馬上馱著的屍體,很是詫異,一看人臉,老人家腳下一滑,走過去仔細看看,抖得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歎氣良久,“罷了罷了,這人還是回家了。”
下葬,先開的卻是浮塵的棺木。
長老們都默許了,雖然不敬得很。
浮土撥去,露出棺蓋板,她一直都在親力親為,掀開棺材板的那一刹那,她屏住了呼吸——浮塵。
浮塵還是像二十多年前那樣,未曾老去。
自然不是因為別的,她的墳塚周圍,寸草都不敢生,她的毒性太大,不知道那個女人在她臨死之前,如何折磨得她。
浮塵身上有很細很細的紋線,認真湊近了瞧,能夠瞧得出來的,她的臉上,還留著一層淡淡的脂粉,將她臉上被劃出來的圖案遮蓋著。她的手腕、腳踝處,都牽連著銀線,這般,將一具身體拚在了一起。
紅玉身上的傷痕已經處理好了,理好了他那一直隨意放縱的頭發,也換上了一聲紅裳,裹著一身喜被,送進了浮塵的棺材裏頭,雙雙依偎,終於得以見到了。
好不容易,活著的時候,始於浮塵的大膽要人,卻終於紅玉的怯懦不敢言。好在死後,終於牽著了手。
幾個現在在宮裏與紅玉稍親近的人,一並在雙棺裏頭,放上了些東西,輪到最後一個,赤蓮這才走上去,看著麵容上已經相隔二十年的人,浮塵還是以前的模樣,紅玉,卻老了。
“紅叔,別的我也做不了什麽,將你送回來,再見一見浮塵宮主,我以為你會是開心的。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你的,這輩子都沒能怎麽還給你了。”她心裏一酸,喉間一哽,手掩了掩臉,“今天不是葬禮,是你倆的婚禮,所以自作主張地給你換了一身衣裳,合不合適,我瞧著,也就勉強。白色,不適合這落著雪的時候,隻有紅色,才配得了今日大婚之日,紅衣妖嬈,極盡盛豔,唯有這個顏色,才配得上你們。”
紅玉這個老東西一直再說著除了浮塵,這個世上都與他無幹,他不會去光別的事,也不願意讓別人來管他的事情,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入了石山,進了墓室,踹了一腳,救了她一命。
他還是與這個世上有幹,與除了浮塵以外的人有幹的。
她躬了躬身,簌簌落雪從她身上掉下,“浮塵宮主,我開了你的棺,又自主地添了一個人來擠你的的棺木,若是得罪了,也別晚上來找我啊。”
雪,漸漸做了鵝毛般,落在棺木裏頭,卻未曾化了。
就像是和和美美,走到了白頭一樣。
“君埋泉下冷銷骨,我寄人家雪滿頭。”雪衣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後,吟了兩句,伸出手來,“蓮,快到吉時了,出來了。”
赤蓮未曾回身,脫下自己的紅披風,覆在棺木裏頭了,兩人身上,帶著餘溫的猩紅披風,雪,消失了。
她靜默地站在雪花飛盛的棺木邊,俯下身去,躬身做禮,停在拿處,輕聲說道:“新婚佳樂。”
爾後轉頭,伸手握在雪衣手心,他一拉手,將她從地下拉出來,卻猝不及防給她撲到了懷裏,將臉埋在了他的脖子邊上,一言不發地順著走。
退到該站著的位置上頭時候,他這才用一隻大手覆在她的後腦上頭,輕輕撫著,不曾多言。
棺蓋聲,沉木實實一響,沉重得,讓人不忍去聽。
重新覆土而落上去,一雙新人,算是入得了禮,拜得了天地,未曾有過生而同床,便已經死而同穴。
赤蓮一直沒有回頭看,把腦袋埋在他脖子邊上,沒有掉淚,也沒有說話。雪衣心軟得不行,環著手,將她摟得緊緊的,輕輕安撫著她那不定的心緒。
她忽然掙脫了去,發號令,“今日,不許燒紙錢。”
覆土的墳塚前,立著了一塊石碑——玄冥第一百三十四代宮主浮塵,第一百三十五代宮主紅玉,合棺。
簡簡單單幾字,把一生就這麽省略了過去。
這個江湖,他倆已經來過了,什麽也不曾留下。
赤蓮走上前去,將一支帶著雪花渣子的大紅扣瓣梅輕輕擱在碑前,轉身離去,錯身而過雪衣,誰也沒有說一句話。
冷風輕輕掛著,雪衣看著她的身影薄薄,一聲猩紅,長發飛揚,在雪積著的地方,一步步跋涉,宛若這世間,隻留著了她一般。
她太寂寥了。
心裏一磕絆,他隨即跟在後頭,追了上去。
風落風起,卷得雪花忽而上下,玄冥逼仄的天兒,卻沒能因為這一場不像喜事的喜事,變得更加明朗,卻更加壓得人心慌。
人散了,丁長老留在了最後,扶著石碑,坐在了石碑前,喃喃說道:“我說你們倆啊,折在外頭了吧?”他從寬袖中取出一段紅蓋頭,“浮塵呐,以前我就想著宮裏該辦一場喜事了,你要拖,我連紅蓋頭都給你準備好了,結果拖吧,你瞧顏色都不亮了。拖到了如今你才用得上,噯呀,看得老人家心裏頭啊,一陣一陣的堵得慌。”
丁長老悄悄抹了一把老淚,抽了抽鼻子,又罵紅玉:“我說你小兔崽子,從來就沒有一刻讓浮塵省過心,前幾天我就夢見浮塵說你要回來了,結果沒幾天就看著小丫頭把你帶回來了。我說你呀,凡事都不長個腦子的,也不多個心眼,養條狗都比你省心得多。你瞧瞧你這個樣子喲……”
老人家說不下去了,拍了拍腿上的積雪,又說:“我看著你們一個個的死了,寒心,寒得很,不想再待在玄冥看著這個小丫頭何時也像你們一樣了,想退了。老了老了,腿腳都不利索了,這雪天一寒,膝蓋頭子都在打著顫了。我想走了。”
許久,風夾雪卷,蒼老哀傷的聲音不再想起,被風吞沒了去。
丁長老扶著石碑站了起來,將紅蓋頭覆在雪下頭,歎了一聲,看了看地上的扣瓣紅梅,想著那小丫頭單落的身影孤身走到下山的路上,一股憐愛心疼的意思,侵襲了一顆老心。老人家最見不得的,就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受苦了。
可是,也隻能看著。
又歎了歎氣,老人家才瞧了瞧膝蓋,伸出麻木的腿一步深淺地下山去。
……
丁長老方走不,沈望舒從旁近不知道何年月的一位宮主的墳塚之後走出來,一身風雪,在他的大氅之上,裹得嚴實。
比起身上的寒涼,他心裏才更是寒冷。
長老,老了啊。
他收著很久都沒笑的臉,伸手摸了摸臉,捏了捏,有點生疼,紅了一片,站到墳塚麵前,跪了下去,一直未曾做聲,任由今夕的逼仄風雪,將他蓋住。雪地的泥土,寒冷徹骨,冰冷麻木,未曾起身,跪的筆直。
雪,這樣下了一天。
夜裏,沈望舒神識有些模糊了,眼前一片白瑩瑩的,他這才靠著石碑,舒緩了那已經完全沒了知覺的腿,好久,才有些刺疼麻木的感覺在腳下。
又許久,站起身來,他搖搖晃晃的,差點踉蹌倒下去,趔趄幾步,抖著身子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