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留玉無情

  長衢巷子,紅燈籠幾盞,映在滿地大學上。


  一個暗暗的身影落在雪上,將背後的光甩開,拉長了身影。影子上麵,盡是一個個深深的腳印。


  雪衣背著自家宮主,開始懷疑他哪一出做的不對。勾人魂的雙眼,滿是懊惱。


  他身上背著的宮主麵子上安安靜靜的,不吵不鬧的。雪衣想起一刻鍾前,罌粟護法來說宮主在醉仙樓醉得厲害,口口聲聲地喊著雪衣公子的名字。還說其他人都近不得身,隻得大夜裏來麻煩著。


  一到,什麽近不得身,分明是沒人;什麽口口聲聲喊著自己的名字,分明是閉口不言一句;又什麽醉得厲害,這酒氣淺得還醉不了人。


  雪衣歎氣,他見過她醉的樣子,這點是騙不了人的。


  這裝醉裝得破綻百出,他是在何處做得令人生厭了麽?否則為何這小宮主會討厭著自己呢?

  罌粟護法是直接來的主屋卻並不是先是去的他的“蘭若院”,這說明著她知道人在哪兒兒。今日護法以身體不適沒有在醉仙樓同聚,她是不知道宮主醉得厲害的,這肯定還得有人來告訴過護法。要真是護法說的那樣醉得不省人事,也隻應該是喊個宮娥來。


  可是偏偏這活落在護法頭上,那便隻能是宮主去說的。


  這個女人家一定聽了話是早回來過的,可是卻又走了,難道是嚇到她了?

  雪衣黯然發笑,她是個什麽樣的人,他也算看得到一點兩點的。與她接觸過幾次之後,就知道自家宮主其實經不起幾番調戲的,遁走也是他合乎情理的事。


  看來要將宮主的人和心給搶到,還不能來得太急,得細水緩流,方能將礫石磨平。


  那為何又要讓自己來領回去呢?

  雪衣心裏一暖,不再像方才那樣無望,她這個舉動,定然是不想著拂了他的臉麵,讓所謂的千挑萬選著的人給當作一朝還沒得勢就落入過夜的麵首。


  她想得也還算是周到,他心裏發笑,這個人,也不愧是當初自己也看中的人啊。


  邊想著卻忘了看路,就傻樂了,雪衣走著的步子,突然間停了來:這是“癡情司”的衢巷。


  在南院時走過時,鬆木門刺啦打開,出來了個男人。


  赤蓮趴在雪衣背上,察覺響動,偷一瞧——嗬!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在將她一攔的人。


  “留玉,你這是要做什麽?”雪衣的聲音依舊是溫和的,不過卻多了一絲急切,似乎想早些離開。


  ——留玉麽?赤蓮記住了這個名字。


  那個叫留玉的人高聲一歎,像是在笑。“你可知道你又在做什麽?”


  “不知道!讓開!”雪衣直接擦過身,半眼都不想多看這留玉。


  不遠處傳來留玉那不屑的聲音:“喂,你知道嗎,夜路走多了,總會撞倒鬼的。”


  赤蓮趴在雪衣背上,睜開眼打望著留玉,一張豔麗皮相也掩不住皮下的腐爛氣息,點點透露著惡心的味道。


  燈籠裏透出紅色的光投在他的臉上,描出皮下猙獰的麵容。他抬著頭望著沉鬱黑暗的天空,吐出幾不可聞的一句話:“我倒想看你裝得了幾時。”


  她收回目光,跟著逃離這個地方。


  透過皮膚,隔著布衣,赤蓮聽到了那一聲聲急促的心跳聲。


  雪衣心裏便不再平靜了,這個地方是他心裏一輩子都存在的魔窟,而那個留玉也不知何時起,就成了這一輩子的對頭。


  留玉這個人麽,前些日子在“癡情司”裏,他那一出無非是心裏不甘才做出的舉動,可笑就可笑在他當宮裏是“癡情司”了,他那根植在骨子裏的丟棄尊嚴的東西,是讓他在“癡情司”裏的一群屬於妓屋的人裏,稍微有那麽些地位罷了。


  但是那又有什麽用,這個宮裏要想好好活著可不是隻憑著一張臉,一身勾欄裏頭的功夫就立得住腳跟的,除卻少在裝睡人跟前嚼舌根之外,關鍵還的是真心。


  雪衣想到自己眼下的處境,有些淒涼:這世上哪一件事不是靠真心可以得到的?比如他背上裝醉的人的那個心。


  他不想看到留玉,除了本身因自身的原因就不對盤之外,還因著他知道過去太多見不得天的卑賤事,關於秦壽,關於那些肮髒齷齪的事情,他每一件都不想讓她知道。


  可是,活在癡情司這個鬼地方,不違背著意願做些後悔得死得齷齪事,又怎麽活得下去?


  雪衣心裏難受,因為是這個世道太逼人了呀!


  在這個陰暗的世上活著,沒有一點借以活命的手段,如何才能在吃人的世上卑微地活下去?


  不知道在什麽時候,是那一身擱著門牆的一句袒護的話,還是夜裏醉酒的糊塗,還是這幾日的接觸,雪衣清楚地看著自己陷入了一片沼澤地,一直在掙紮著。


  雪衣抬眼看了看那布滿烏雲的天空,牢牢地,漏不出一絲光線,黑壓壓地將人鎖在著一隅牢籠裏麵。他眼裏又閃過昔日受的欺辱,心裏愈發萌生出一絲恨意,壓得心裏黑沉沉的,像是糊上一層厚厚的泥灰,悶得讓人直喘不過氣來。


  當下立即甩甩頭,將過去的一切丟了,現在自己過得很好,不會,也不敢再奢求再多一點,現在有的這些就已經足夠了,貪一步,就會失去一步,固守著僅有的也是一種莫大的恩賜。


  現在得不到的人心,總會有一天會得到的,不是麽?

  兩人走遠,留玉恥笑了一聲,那個人就是可笑,明明他奢望不得的東西,老是想自不量力地去得到,安安心心做一個男寵不就夠了,非要裝什麽真心。


  他收回鄙夷的目光,正打算著推門回南院,轉頭,心狠狠一跳——牆頭上落著一個人!


  “留玉是吧?”


  一身竹葉青衫,一把吊墜折扇,一雙可以殺人剜骨的眼睛正惡毒地看著他。


  “頭次是見著我心善是吧?我隻是碰巧見著了,順便告訴你說,你在我麵前,還玩不起的。”


  “那混賬宮主的事,你要是再多攙和,你……”來人沒說下去,隻淡淡看了看燈籠,再回眼隨意一瞟他,輕吐出幾個字兒,然後一躍飛走。


  留玉嚇得滿頭冷汗,心髒在胸腔裏挽著勁兒地死命跳著,稍多一下,生怕就會永遠停止再跳。那紅燈籠,燈籠裝的是燭火,一個不小心,悉數化成灰燼。


  ——沒有下次了。


  原來宮裏最狠的不是傳得盛的地牢,不是外麵說得殺人不斷的魔頭宮主,反而是醫者仁心的沈、望、舒!


  當日他說他並沒有開玩笑,笑眯眯的一張臉,嘴裏的話儼然是正正經經地是要他的命。


  留玉腿一軟,愣生生地坐在了冷人裂骨的石板上,冷汗滑下額頭,滴答一聲,落在石板上,就像人頭落地的那一聲響。


  好半天才顫顫微微地扶著牆站起來,推門進去,看到樹下站著灰衣的人,一張柔弱的臉正陰雨密布地狠盯著他。


  “留玉,”


  這是一個同樣柔弱的聲音,卻不同於雪衣那樣,他是狠狠撂下話:“別給臉不要,不然以後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留玉心被嚇得忽然一恨,卻立即掩飾著挑高了聲音:“喲,文棋,我是給臉不要的人,那你的臉呢?”


  “那人剛才擱眼前站著你連句話都不敢說,連個屁都不敢放,有資格說我嗎?”


  “你閉嘴!”柔弱的聲音忽然拔高,變成刺耳的狠叫聲。


  “我還真是替你難過又羞恥,你不是喜歡雪衣那個賤種嗎,你怎麽不去說呀,哈哈哈,身在癡情司這麽個地方,你就是一個男妓,你還有什麽資格啊,居然還要喜歡人,還居然喜歡上一個男人,哈哈,你他娘臉還在哪裏呢,你也不想想你是什麽人,你算什麽東西——”


  驀地文棋衝上去就是把留玉推翻,死命地踢了上去。留玉反手把腳抱住,將文棋扭翻在地,兩個男人在地上一拳一拳廝打起來,誰也沒有討到好,但誰也沒有傷的太重。


  文棋帶著淡紅的傷痕回到自己和雪衣曾經在的屋子,關上門撐不住就靠著門跌了下來,一屁股坐在沁冷的地上,支撐不住心裏澎湃襲來的感情,頭無力揚起靠在門上,淚水不止留下,沿著眼角流進心裏。


  文棋惱怒自己的心事被一個無關的人狠狠拆穿後肆聲嘲笑,還侮辱自己上心的人。


  留玉是說得沒錯,他是喜歡雪衣的,但誰都知道在這裏所有的感情都隻能埋進腦子不能拆破,這個地方留下的隻有性,從來就沒有感情,就連兩個人卑微地靠在一起取暖都是一樁見不得人的事,自己活在這裏是一直沉,一直沉到地獄深處去的。


  至少,現在好在雪衣已經逃出去了,他能好好地活著,比起自己的無限沉淪又有什麽所謂的呢?隻是留玉他又說對了,這份見不得人的心思擱在雪衣麵前,他連一個字都說不得,別說他這樣的身份,一點心思都不能動,世俗的眼光裏看到的又是什麽,妖孽,邪惡,還有惡心。


  那……或許在雪衣他自己的眼裏都會覺得惡心,雪衣他也曾經過的是這種日子,他被招去回來時的惡心充斥著整個眼睛,他雖然從來都不會說,但是自己又怎麽會知道他的心思。


  這一樁說不得心思又怎麽敢跟他開口?

  文棋突然間開始厭惡起自己來,人生下來本就身不由己,活著本就是一件身不由己的事。


  不想光著身子去低三下四地取悅別人,無論男女,不想把自己世上唯一摯友和喜歡的人交出去送給他人去羞辱折磨,不想看著別人侮辱自己和雪衣又不能殺了他.……這些全是“身不由己”,但是自己都沒有法子去阻止。


  他還更加恨自己連把留玉打傷的力氣都沒有,癡情司的小倌自小就被灌藥毀身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連打在身上的痛不過隻能是這樣而已,身為一個男人,不能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那麽那份喜歡又能當作什麽特殊的感情呀,不如不要罷了,同樣也是身不由己啊。


  聽說宮主待他很好,還在他也過得很好,這樣的他才是自己願意看到的他,這恐怕是今生上天唯一做過一件對得起自己的事了。


  在黑暗裏,文棋連淚水都哭盡,卻也是身不由己地無聲流泣淚。


  是夜,他將淚水,都流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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