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險釀禍端(二)
慕清歡手上的動作已經停了,神色黯然,走到木桌子旁,坐下。
用手托著腮,望著庭院看那一場紛飛的雪花,眼神黯淡著,黑眼仁裏聚著化不開的濃墨,心裏麵聚著解不開的愁結。
“清歡。”
“嗯。”
“不知道你發現沒有,你在宮裏見到的平輩人,像我、天涯、罌粟、望舒這幾個人,都是沒有父輩子的人的,而很多宮娥小廝要麽是孤兒,要麽就是家裏窮的被賣了的孩子。”
“而宮裏的長老們,全都是沒有孩子的。”
“嗯?”慕清歡不知道她這麽說是為何意。
“我們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隻是一個人。”
慕清言的事,慕家的事情,還是不打算告訴他。
他的身世,就這樣被他哥哥掩埋了也好,至少不用著走上他哥哥那條路。
這也是慕清言死後唯一能為那唯一的弟弟做的事情了。
慕清歡聽後撇著嘴角,“嘛”了一聲。
說:“一個人麽?這麽多人在一道,倒也不算得多可憐吧?”
赤蓮一愣:“你如果願意,想跟這些人在一道也好啊。”
他點點頭。
“以前我聽到的說玄冥宮的都是宮門前掛著一排排人頭風幹著,夜裏小鬼出沒陰風浪得很,整個宮裏的人都是日日吃人肉,飲人血。”
“赤蓮那個女魔頭都是拿著鉤子從別人腦袋上直穿過去,看著別人腦漿慘飆來取樂。“
赤蓮眼角一抽搐,這究竟是誰在外麵造她的謠,這就是清歡一開始這麽不待見她的緣故麽?
“現在卻聽你這麽一說,原來世人傳道邪宮的地方卻是這麽個慈祥和睦地方,真的是.……就像是苦難所一樣啊。”
“……我從不曉得外頭將我們傳成這麽個鬼話樣,”她又是認真想了想,複說道,“人肉?聽說跟別的肉味道是有些不同。”
慕清歡似懂非懂,點點頭沒再答話。
他低頭垂眉想著事。
房間內,絲索梅香清淡盤旋縈繞,一勾一牽,像是在腦中留著羈絆,牽連不斷,迷迷糊糊的。
赤蓮腦子裏開始悠悠發懵,輕輕用手揉揉晴明穴,卻不抵用。
“赤蓮,我想跟你說些事兒。”
“啊?”他驀的叫人,赤蓮一下驚著,瞌睡醒了些,醒轉過來:“你說,說……”
“我其實吧,怎麽說呢,我其實不恨我爹娘。”
“小的時候不懂事,也就在那個時候恨過,恨他們隨隨便便就把我給扔了,幾年都不來看我一眼……”
慕清歡抽了抽鼻子,笑了,亮亮的眼神,不知心裏何種心思。
“小時候也是真不懂事兒,後來大一些時我就不恨了。我想吧,他們肯定是有著不得已才做這個事兒。於是,我就隻盼著他們能來見我一次,一次就夠了。“
赤蓮看著那一張沉穩的臉,心裏柔軟了起來,卻始終沒有熬過去一場昏睡意:難不成犯午困了麽?
“你也知道,其實我這個人求的從來都不多,我就想看看我的家人長什麽模樣,他們過得好不好。我也不會求著他們將我帶回去,畢竟孩子那麽小的時候就扔了的,就扔了吧。“
昏昏沉沉,他的嘴皮一張一合,像是仍舊在說著什麽。
“如果是因為家庭不好才把我丟了,如今他們也過得不好的話,我還可以去幹活養他們,我還年輕,還能賺錢,我還可以養老人的……”
清慕歡雖然是沒幹過什麽盡孝道的事,卻有盡孝道的心。
好在他並沒有在市井裏頭,真的混成了一個不像話的混賬樣子。
慕家的孩子,果真便是與常人不同。
這種秉性是從根骨裏頭帶出來的,不是外界可以改變的。
她一心甚慰,微微笑著看著他,心裏某處地方,越發柔和了起來。
聽著他論下言。
“隻是……”慕清歡一生杵,半晌才喃喃說道:“隻是我連做夢,都夢不到他們的樣子,連做夢都不知道,該夢什麽樣子的爹娘。”
得不到任何回答,也不想得到回答,他隻需要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傾聽,便足夠了。
“赤蓮,”喚得柔和的一個名字,他輕而說道:“你說,他們為什麽,為什麽那麽狠心呀,連個夢都從來不肯給我呀……”
慕清歡故意背過身去,偷偷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從小到大的心結。
沉靜半晌,繼續道,“赤蓮,你以為我這麽多年怎麽過來的?”
赤蓮驀然靈台清明了些,想起了過去。
他這些年怎麽過來的,赤蓮明白。
自打迦冥去世之後,她依著他那一聲遺言,必當是承了要在背地裏頭照拂著清歡的事。
許多時候,小小的少年便是一個人躲在小院落的樹背陰裏。
一個人靜靜坐著。
這些事情他那最要好的十六師兄從來都不知道。
而她都是走在老槐樹濃蔭深處,沒現身,卻也是靜靜陪著的。每一滴思念的孤兒淚,她都知道的。
別人不懂,別人不知道,問著了他,他也都是糊弄過去。他師兄弟聽過了也不多問,卻不知道哪些問題,其實都是有個另樣埋藏在心底的答案的。
但是有些事情的真相呢,是他承受不了的。
——不能說。
赤蓮揉揉眼前晴明穴,輕言溫聲道:“清歡,有些事呢,不知道遠比知道。”
慕清歡一愣,不懂其意。
“糊塗其實比清醒幸福得多,你知道嗎,真相,大多時候都很殘忍。”
慕清歡的身影埋在門那邊透過來的光裏,不甚懂地點點頭。
他將自己的懦弱,全擱置在這片白慘慘的光裏。
他微微側過頭來,掛在鼻尖的淚珠兒,瑩瑩發亮。
“可是一輩子都不知道,糊塗在裏麵,那就成了一輩子的心結。”
她一怔,清歡不願意活得糊塗,寧願清醒地痛苦著。
“赤蓮,你明白什麽都不知道的感受嗎?”
赤蓮恍惚間,察覺著腦子越來越不清醒,但想著這是他孤弱時機,一定不能趕人。
強撐著精神,與他繼續說著話:“我明白你的感受,因為我也很糊塗。“
“我現在不知道的事還有很多,我還要慢慢地去找出真相。那真相我必須要去尋找,而你卻是想放棄便可隨時丟手不管的。”
“放棄?”慕清歡跟著重複了一句。
“所以,比起我來,你好得太多了。”
“你是想讓我放棄?”他很輕微地說出這一句話,“我能放棄嗎?”
這句話,似對著赤蓮說,更似對他自己說的。
放棄自己這麽多年都在追尋的親人?他做不到,這是一輩子都不可能的事情。
一旦放棄,那以前的追尋,就都作了虛華。
這種結果,依著他的性子,他一定是不願意看到的。
那些違背他本性的事,她十足是不願意他去做的。
“沒……沒有。”
赤晃晃腦袋,繼續拚著勁跟他聊,“你願意做什麽,就按著你想要的來。”
她的聲音慢慢微弱下去,倒像是在夢囈。
“唔?”慕清歡沉吟著,將眉頭鎖住。
赤蓮在完全迷糊前一問:“你為什麽要把這些事兒說給我聽?”
慕清歡眉蹙得更深,思索半日亦沒個由頭,輕輕搖搖頭。
整個大房間裏正剩下雪花飄落的聲音,梅花沉淡香落得她頭愈是昏昏沉沉。
赤蓮眼皮子忽而闔上又睜開,使勁眨著眼,祛除睡意。
良久,他說:“我不是很清楚。”
聽到答案,赤蓮放心地眼皮一合,睡了過去。
慕清歡不明白那個女人為何突然問這麽一句話,更不明白自己深藏在心裏的話為何就今日全說給了這個女人。
似乎這些日子裏來,他挺願意與她待在一起的。
她長得很是漂亮,卻不是一眼就在心裏占據了一席之地,反而是一種讓人心安的好看。
並不像傳言所說一般醜得山崩地裂。
而且,赤蓮對他是真的很好。
慕清歡突然間想起來,他打小便指望著將來與一個識得大體,又頗有些手段的女子在一起。
——她似乎都還稍微配得上條件。
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慕清歡有些驚訝,慌忙否定。
霎時,又小心翼翼地心裏問著:“這這這……會嗎?”
他心裏認真地問著自己,又認真想了想剛才的一遝心裏話。
——“好像這麽下去,也沒那麽壞啊。”
慕清歡坦然接受了這個念頭,扭過頭去,看他方才一直在想的赤蓮宮主。
嘿,那個女人,居然直愣愣地坐著。
竟然坐著睡著了,她的腿上還擱著一本兒泛黃打卷的書。
既然覺著那個想法也還算不錯,慕清歡就想特意去瞅瞅這個人會看什麽書。
一瞧,整個人被劈了一道。
整頁書,文縐縐詞兒的那些,他看著傷腦,沒怎麽多想。
突然間,慕清歡神色詫然,愣住了。
他驀地看見泛黃紙卷上,那“交媾”二字。
依著他不多的才華,這交媾,是指的那回事兒吧?
慕清歡驚住,看來邪宮之主的名頭也著實是非虛。
至少他覺得這女宮主饒是白頭不減笙歌的事兒啊,算是板上釘釘了。
“哇,”慕清歡讚歎一聲她的睡姿,已然忘卻了方才他提起的傷心事,一本正經地研究起了那睡著的女人。
良久,他甚覺得扔她就那麽坐著睡,是會對脖頸不好的,這霜寒九天的,當是會著涼吧。
便上前幾步,右手伸出去,往她腦門推上去。
預備著推她上床睡,卻沒個經驗,左右都沒有個下手處,在她額頭前動手許久,沒能忍心按上去。
手在腦門前半寸,女人眼睛忽然一睜。
慕清歡右手顫晃了一下,立馬收回來。
帶著些窘迫,打著哈哈。
“你醒了啊,”他像是被抓包了小偷一般捂著自己的手,“既然醒了就自己睡啊,我走了啊。”
無人作答。
慕清歡好奇地看著那竟然不動怒的女宮主,心下生疑,朝她好奇地看去。
一瞧,不好。
她的一雙眼睛,淺淺瞳子裏麵,淡淡流動著暗紅的光,一絲絲地在攢動著。
這時恰巧著浣衣司的女宮娥來收衣裳,洗了好預備著過年。
同罌粟護法打過招呼之後,小宮娥方走進主院,就錯愣住了腳。
她在庭院的牆根處聽到了一聲嚎聲。
——“唉喲我去,大宮主你幹什麽呀。”
女宮娥不明就裏,隻得暫停住腳跟。
——“嘿嘿嘿,你要做什麽!放手!你給老子放手!”
轉而不多時,又是急聲一句——欸欸,赤蓮你放開我,放開,你別扯我衣裳,你別亂弄。
——“作甚……撒手,撒手……”
一聲傳來,那是衣裳撕破的聲音,“浣衣司”的宮娥對這種聲音,再是熟悉不過。
雜雜霍亂之聲裏,險難聽見一語。
女宮主含混沉悶地吐了倆字,像是被什麽堵著嘴巴似的。
——“閉嘴!”
之後,宮娥沒聽到再有說話的聲音,卻含糊作弄了幾個嚶嚶嗯嗯的詞兒。
女宮娥仍舊不甚明白。
想是被封了穴道,又像是被手捂住了嘴,拿不準裏頭是在做什麽。
她又給嬤嬤說了一定要取了衣裳回去,又走不得,隻能站在牆角聽著。
並刀如水,窗庭盛雪,纖指破新橙。
錦幃初溫,獸香不斷,杳杳寒風落軟語 。
這個衣裳怕是取不得了,牆根處的女宮娥悄悄捂了嘴巴,順著牆根溜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回了“浣衣司”。
那個主院,發生了一些她說不得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