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荒丘祭墳
宮中裁剪衣裳的韋師傅手下“織錦坊”的小丫頭在七日後將冬衣送了過來。
赤蓮這才略微看了看緋紅的襖麵,就立即聽到一陣匆匆的腳步聲,遠遠地還聽見興奮的叫聲“喲嗬”,急奔走的腳步聲讓她側目。
她回頭看著主屋的門前,等著那一個高興的人出現——這能有什麽事呀,值得讓他這麽開心?
等著清歡出現,可是嘴上無良無德得很:“你給本宮當心點,這主屋的東西摔了一件你慕清歡都賠不了,信不信我把你賣到窯子裏麵賠我這些東西?”
“慢點,給本宮站好!”她扭曲著眉毛怔怔看住他。
這一番話卻並未澆滅他的好心情,咧開了嘴笑得歡喜:“赤蓮,你給我做新衣服了?”
他身上的那件就衣裳實際上已經在內裏縫縫補補了好幾個洞,也頗有些不合身了,“浣衣司”的小姑娘也許還沒見過這麽作孽的可憐衣服,就上稟給了罌粟。
那時候給清歡的幾件換洗衣服還是清言的,她覺著也沒什麽不在理的,也便沒給他添置新的。
可是這冬天到了,還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就想著做兩件也算是個規矩和心意,卻不曾想他會高興成這個樣子,那一張比起以前稍漸成熟的臉,現下仍舊是像個小孩子一樣掩不下歡喜,臉蛋在冷風裏刮了,帶著些羞意的泛紅色,顯露出裂開的欣喜。
“不算我做的,我也不大會做這事兒,要謝就去謝‘織錦坊’的小姑娘們。”她順手將自己那件冬衣擱進楠木櫃,那件衣裳明眼人一瞧著就知道比他的好上許多,金線穿著狐裘毛,蘇繡麵上繡著些鳥兒的經緯緞線。那些鳥兒修是豈是一個巧奪真鳥兒啊,金銀細線串連狐裘皮毛之下,每一根尾羽,都縫合著心血在。
韋師傅著實無奈地糾正那叫做“鳳凰”。
赤蓮將衣裳藏進了楠木櫃子,以免得慕清歡見著不高興,說他的衣裳比起這一件差上那般多。
所幸清歡沉浸在自己的歡喜裏,沒見到。
赤蓮才繼續收拾包袱。
“謝謝。”慕清歡悶聲出了這麽一句話時,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原本看著她,卻馬上眼神飄飄忽忽地即刻轉向了別方,眼神慌亂。
赤蓮沒在意,“我說了不用謝我,去‘織錦坊’謝吧,出門東拐,到沉香亭,再往北走個大半裏地就到了,那上麵刻有名字的。”
慕清歡有那麽一會兒沒說話,看著腳,不時趔下腳,活像做錯了事的小丫頭,稍顯局促。
“清歡,你有事就說,這兒沒別人,不用這樣嬌羞得跟個未出閣的小丫頭一樣。”
他扶著桌子輕輕坐下,好像第一次來這個地方似的,分外認生。
“這是我是三年來第一次得到新衣裳。”
“嗯?”
“這也是我第二次有人做衣裳給我。”
他所言的新衣裳,原來是指別人給他做的。現在他現在穿的那件衣裳已經不合身,但是他還是沒舍得壓在箱底不見天日。
也就因為他舍不得丟下那件衣裳,經常穿的緣故才會破太多洞,裏襯打了許許多多的補丁,歪歪扭扭的線頭,一看便知道那是他自己縫上的。
赤蓮想想他從小就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照顧著,連件阿娘做的年底衣裳都從來沒有,如果他是慕家小兒子,定是天下最受寵的男兒郎才對,可是卻成了沒爹沒娘的野孤兒。
她突然間有些心疼,心軟化了一截。
“上一件衣裳還是師娘給我的生辰做的,除此之外就沒有過別的了。”
赤蓮看著他此刻落寞的臉,仔細想了想,祭拜慕清言的事兒,還是打算帶上他一起出去。於是軟了聲音,給他說:“你去收拾下東西,我們出宮。”
“啊?為麽子呀?”
今天是他哥哥的生辰,她想著讓他們哥倆這麽見個麵也好。可是這個事情卻永遠不能戳破:“自然有事,快去吧。”
“好!我要回去見見師父他們。”慕清歡一下開心起來,拔腿起來就去收拾東西。
赤蓮騎在高頭大馬上,立在出宮小路處等著慕清歡。
遠遠的,隻看見他背上一個包袱快速地跑過來,跑得太急臉都脹紅了。
“記住你可以回去,不過你還得會玄冥宮來的。在這之前你得跟我去見一個人,然後給你兩個時辰,若是敢慢了,我就去玄清抓人。要是想讓師兄弟們知道你跟我的關係,你就盡量留在那裏,清歡你放心,我該說的,一個字都不會少,聽清楚沒?”
騎在“千裏”背上,對著匆匆從拱門那邊跑過來的清歡說出這句話,她暫時還不想將他放回去,打算過了年再說。
慕清歡壓根沒理她,徑直跑到她的馬跟前,兩眼閃著璀璨的光芒。男人麵對著千裏馬名駒往往就止不住激動了。他此時便止不住就拿手比劃在“千裏”麵前,雙手輕微地發著抖,又不敢下手摸一摸千裏,一直驚呼:“哇,這就是傳說中的名駒千裏,哇,漂亮,不愧是千裏馬啊……”
“千裏會踢人,你給本宮滾遠點,那邊才是你的馬。”
他張大著嘴,對傳說中的千裏名駒止不住幻想著,看他的圓滾滾的瞳仁發出的光芒,赤蓮就覺得他腦子裏一定已經將她踢下了馬,自個傻笑著坐在千裏背上,大有做王侯之將相的風發意氣在。
她拉著韁繩,一個斜身過去,一手拍在他後腦勺上,“快滾過去。”
“嘁。”慕清歡偷偷地啐了她一下,才慢慢地接過小廝手中的牽繩,一步跨上馬去。
“咱們這是要去見誰呀,還得您老人家在這個時候跑出去見,讓他進來不成啊?”
赤蓮回頭望了望主院那方,良久,才道:“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人。”
“別的不說,我跟你非親非故的,怎麽偏要我跟著去呀,你娘親沒有告訴過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嗎?”
“什麽?”赤蓮捋了捋那一句話,好半天後才大概覺得他想表達的是“已所不欲勿施於人”。想明白之後她立馬瞥了一眼清歡——這文不成文,武也不成武的人喲。
“怕你在宮裏給我添不完的亂,你記著你千萬別去惹北邊的那個白長老,什麽時候被他算計了也不知道是哪兒開罪了他。他有點……”赤蓮並著食中二指,戳戳太陽穴,怕清歡還是不清楚,直接了當:“腦子被門夾多了就是那個樣子。”
慕清歡嘿嘿地笑了兩聲,“江湖盛傳的魔頭赤蓮,原來也是這麽個慫包,好玩。”
赤蓮任意瞟了他一下,他嬉皮笑臉的模樣即刻換上一副虔誠信徒頌著經文,雙手合十,她大致猜了一下,約莫是“佛祖啊佛祖,聖徒慈悲,觀世音慈祥,宮主吉祥.……”
沿小路出宮後,兩個人駕馬走在官道上。
這剛出宮不久,就開始下起小雪。一開始隻是星星點點的白沫子,出宮幾裏後,天上就泛起鵝毛雪,將覆著黃黑泥土的小道上,鋪就成一片白色,參雜著寫黃黑,這很是讓人覺著心裏一陣堵。
她看了看清歡,他還是穿著秋衫,臉上凍得有些發白,便自顧自地將她的紅鬥篷解下,隨手一扔扔向他的頭上。
“幹什麽啊?”他沒好氣地說了她一句。
“今天剛送過來的冬衣,你怎麽沒穿出來?”
“我急著出來就忘了換上,再說男子漢大丈夫的,這點冷算個屁呀,把衣服拿回去。”慕清歡邊說邊將鬥篷從頭上扒拉下來,揉成一團打算扔回來。
“穿著!”赤蓮嚴厲一喝,也不管他,直接驅馬加緊腳程向前趕去。他的馬趕不了千裏馬,追不上。
慕清歡不敢又不舍得將那件價值好幾百桌的燒雞的披風扔下去,抱著一團毛茸茸的大物什也不容易駕馬,隻得披上。
赤蓮回頭看了看他一眼,那件緋紅色的披風半搭在他身上,帽簷邊的獸毛撓在他脖子處,不時得去撓撓下巴,這樣的清歡,有點蠢,但卻莫名的越來越像北方的那種小麅子一般。
她不由得笑了笑,轉頭,往那座無名小山丘趕去。
沿途上到處是有白雪碎玉,遠方要去的地兒,早已附上厚厚一層雪。
所在這寒冷的景致裏,紛飛的雪花將荒草掩埋,一如黃土將迦冥的軀體掩埋。
每年他生辰的時候,總是有這麽一折荒涼又獨具景致的戲幕上演,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應了他生辰時日的劫,才有這麽個淒慘的結局死在臨近漫天飛雪的冬天,就算死了也隻能無名無姓地躲藏在這麽一個名字都沒有的荒山。
連一方裹屍體的草席都不曾有。
冷風割臉,也割住了眼。
“赤蓮,你這是哭了嗎?”
身側的慕清歡把頭前揚,一臉沒見過世麵的瞧新鮮地看著赤蓮,她眨了眨眼睛將眼眶中的冷淚給逼了回去,道:“對啊,怎麽?”
慕清歡搖搖頭,“沒事兒,想叫你別哭而已。”
赤蓮心思一沉,不知道他居然會說這些話,卻依舊無良罵道:“你給本宮閉嘴!”
上山的路有些陡,加上雨雪霏霏,實在不宜行馬,便在山腳下馬,取下香燭黃紙,走近清歡跟前,隨手拎在他脖子後方衣服上,起身一躍,踏在突兀的山石上。
“你他娘的能不能別別拎我?”慕清歡衣領子被拉高一截,他整個腦袋都陷在蓬亂的披風裏,一臉不屑無奈地瞟著她。
她也不是脾性好的主兒,反罵娘回去:“那你他娘的也得上得來。”
淒冷的風從山頂峰打下來,雪花落在臉上,然後化開,些許漏進脖子,寒意猛然間就蘇醒,沁冷。
“宮主誒,還請您別掐脖子,忒慫了些。”赤蓮覺著有理兒,把他往上一提,用右手一把攬住腰肢,幾步踏在突出的山石上,於山頂立穩。
她將手上的祭祀物品整了整,然後才去打點清歡。
後半截慕清歡倒是安靜了,連現在亦反常的安靜。她偏頭看看他,那件紅色鬥篷映襯著他紅到脖頸的臉,兩個手使勁握著,生生將手捏出個紅印子。
赤蓮覺得是韋師父的製衣手藝好,這件鬥篷裏添有狐狸皮毛,裹著是有些熱乎乎的,她一身單衣這麽躍上來一趟便出了一層薄汗,何況那還披著狐毛披風的清歡。
於是伸手要去試試他的臉的溫度,食指到他臉跟前,他一把打來,亮亮的眼睛使勁瞅著她,大聲吼:“搞麽子?”
“要是熱就脫了吧,”不再管他往前走去,“還要走一段路,跟上了。後頭路有些滑,小心看著路些。”
後麵隻悶聲傳來一句心不在焉的話;“哦。”
走了半裏路到了地方,那一方小小的墳塚,也說不得是個墳,不過一個土包。積下的白雪覆蓋著黃土,黃土下掩藏著他的骨殖,連一方棺木也沒來得及能給他。
——今日是慕清言的忌日。
赤蓮跪坐在小土包前,慢慢將黃紙撥散,用火折子燃上,火花將附近紛飛的雪融作水汽。點上香燭,香燃成灰,一截一截斷下,星火時明時暗。
她突然察覺身上襲來一陣暖意,清歡將披風重新給她披上,半蹲在她邊上,不言不語。
此時他卻沒有慣常時期的小兒混賬作態,安安靜靜地陪著她。
赤蓮轉頭看看他是為何意,他卻輕輕地抿嘴笑笑說:“這地上涼,別老坐著,站起來。”
依言,她抖抖褲子上的雪花和泥土,回笑一下:“清歡,這是我玄冥前代宮主,你既然在宮裏好吃好喝地供了這麽些日子,也祭拜下吧。”他今時沒同她拗,而是拱手認真地作了三個揖,將香紙送到火堆裏。
她知道慕清言還在的時候,因為想著要讓清歡像個平常孩子一樣長大遠離了那些是是非非,家族慘事。
同時慕清言也在害怕清歡會反感厭惡他邪教宮主的身份,從來沒敢當著清歡的麵說出那一句“我是哥哥”。
慕清言死前肯定計較過這件事,這是他一生都想做卻從來沒做又不敢做的事,她想今天也就這樣完了他的一個願也好。
“那麽,慕家清言,”赤蓮看著飄飛的紙灰打著卷地飄向遠處,默默在心裏問:“我這麽做,你可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