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牆裏琴歌
赤蓮選了一條並不知道要通往何方的路,晃著腦,搖著身,悠哉遊哉地一股腦就順著掛有燈籠的路上走去。
兩側是高牆,中間開有一條丈餘的路。
雖著今夜月色很好,但高牆阻隔著,隻落下幽暗的光。一射之地才設有一盞燈,致使著她有些看不清路,隻得扶著牆走。約莫走了一刻鍾的路,她晃了晃腦袋,看到四下裏幾乎都是一片黑,燈籠的光罩得遠,隻能遠遠瞧著那一星半點的光,光點還時不時地變做兩個,這讓她泛起了迷糊,糊裏糊塗一句:“這到底走哪兒了呀?”
夜風忽然穿過巷子裏,似乎夾帶著夜裏的陰寒,有些冷,腦袋也忽然清明了些,靈台一明,她這才聽明白她所在地方,恰恰能夠聽到裏麵傳來琴音。
琴音淙淙,泄出於黑暗其間,勾人心魄,一絲絲地牽引這人。
赤蓮覺得熟悉,這曲子似乎幾個月前聽過,因著那個人拂琴的曲子與原曲稍有些不同,就是這一點不同,赤蓮才覺得熟悉能夠分辨出來。
她特意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扶著腦袋辨識了下方向,這裏正是朝南方向的。
隔著一堵牆,赤蓮見不著人,卻又特別想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那平日就不大轉的腦子這次索性不多想了,一個翻身爬上了一丈高的牆頭。
她今夜醉了,連翻牆都翻出了不小的聲響,好在琴音恰巧蓋住了那聲響。
赤蓮翻上牆頭後,隻聽琴聲陡轉,他換了一支曲子,換成了一首輕柔的小調,她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那是吳地一帶的小曲兒。
她支起手,曲著腳,眼睛一睜一合的,時不時地打量打量那依窗而立的身影。
那方小院半支著窗戶,裏麵昏黃的燭光泄漏,在這涼夜生出一絲暖意。
拂琴之人背對著燭火看不清麵容,臨窗對月,望著那一輪圓月生愣,手指卻依舊輕然拂動,舒緩調子靜悄悄地從手下漏出。
赤蓮泛著迷糊,而且他又背著燭火,隻看得他身影大致,心裏一癡,這個身影似乎與前些日子見到落在窗紙上的影子有些相似,瘦削的肩骨撐著整件衣衫,衣衫顯得有些大,端坐著的姿態卻是極為雅致。就算是最好的畫師,也畫不出這般仙人之姿的人來。
那個男人直愣愣地朝天上月亮看,她盡管費力地睜著眼睛,也隻見得他雪白的脖頸和突顯的頜骨,唔,側臉生得極精致,高高的鼻梁還有那淺淺笑著的唇形。輕若柳絮飄過湖麵的笑意,一身如雪清冷,卻在夜裏顯得更加耀目,奪人心魄。清風一吹拂,落在他前麵的長發往後拂去,飄在空中,清清雅雅的孤冷,誰都侵犯不得的聖潔在身。
模模糊糊裏,赤蓮看呆了,眼裏隻剩下那靜默看著月亮的人,再也轉不過眼去。
男人手下按弦忽地一錯,他終於回過神來將頭低下。
那月光被樹影擋住些,太暗了,她更是看不清楚他的臉,隻有黑影一片,眉骨的陰影打下,隻能看到他深深地眼窩。
愈是看不清人,赤蓮愈發好奇地想看清楚這個人的模樣,伸長了脖子往窗邊瞧。
不料琴聲戛然而止。
男人微微怔愣的模樣,吃驚地看著赤蓮。
她並沒有隱藏,在這個情形下她亦沒法子隱藏,尷尬地撓了撓腦袋,胡說道:“呃……我隻是路過。”
聽到這個有些許耳熟的聲音,男人站起身來去開了房門走出院子,到了牆根下站著,往上抬頭看著一臉醉樣的赤蓮。
他抿笑,心裏一暖,就是這個人。他忽然想起幾個月前在門前匆匆一瞥的靛青色的一角,遠遠過去之後,落在耳裏的,是那一聲很是不屑又不耐煩地話“人死都死了,就隨便埋了吧”。
很是動聽的一句話。
若不是她恐怕這事要真追查下來,若非她故意要講此事敷衍了事,蓋了下來,他的墳頭早就長了好幾寸野草了。
男人對著牆上偷窺之人,生出一絲溫柔的心緒來,看著她發迷糊的臉,笑笑,眼神如月光柔和,隻看著她小孩兒一樣地撓頭,皺著眉頭的模樣,他很想去將那眉頭撫平。
就著月光,赤蓮往下俯身看著他溫柔的臉,有點犯迷糊,這張臉,可是真好看喲。月光停止在他眼裏,眼睛裏盛下溫柔的一夜,她的輪廓,在他的眼仁裏是模模糊糊的。
“宮主?”
男人這麽一問,赤蓮就明白自己沒見過他,而他也大概不認識自己。
“嗯。”
赤蓮聽聞,應聲點點頭,一直點點頭,點得開始有些打瞌睡。
“宮主小心!”這麽大聲一喊,她陡然怔住,驚了,往後一仰,一下子失去平衡,驀的,哉下牆頭。
突如其來的疼痛把她摔醒了三分,輕輕叫了一聲疼,烈酒的作用下,不多時又開始泛起迷糊,就坐在牆根兒處沒站起來。
門閂拉開,鬆木們次啦一聲打開,她半睜著眼,似乎還是剛才那人。高高的身影帶著闊大的衣衫,撩到她跟前。絲絲索索的淡香勾在衣間,送入鼻尖,這個味道.……
“你是誰呀?”朦朧中她依稀覺著似乎問了一句。
“我是‘癡情司’的……”
赤蓮晃晃頭,沒聽清,他的聲音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到跟前一樣,道不清楚。
“哦。”她將頭一偏,就著牆跟睡了過去。
“宮主.……宮.……”男人焦急地喚了半天,地上坐著的女人也沒有反應,知道她已經醉得厲害了,輕手輕腳地慢慢將人扶起來背在身上往“愛蓮院”的方向走去。
鬆木門後,站著一個身影,死死將手摳進了門裏,爛了的小細屑落進指甲裏,正像心裏落進了一根小小的刺,刺得心疼。
漸次,又鬆了手,也放下了心。
文琪想著他這麽做也好,如果他能夠因為宮主的身份,就此逃出去這個牢籠也好。
自從秦壽死了之後,他夜夜在噩夢裏麵驚醒,每一個夢裏,都是他的心魔。
秦壽就算死了,也在折磨著他。
除了那借著琴聲派遣罪惡和恐懼之外,他肯定已經去死了。
文棋一咬牙,心裏下了狠心——隻要他能好好活著就好,自己怎麽活著都無所謂,他無論怎樣做,無論做什麽都可以,隻要他可以逃出去,就算他攀上了宮主那棵高枝離開這裏離開自己都無所謂。
他這麽想著,落進指甲的碎屑更是紮的心慌心疼,卻是漸漸麻木了的心疼。
其實那般,也好,他總是需要在做出這個選擇的,隻要他好好的,那這一生也便不再去奢求什麽了。
赤蓮醒來時,罌粟正在給她攏帳子,她趴在枕頭上,抬眼看看她。
“哎喲喂,屁股疼。”赤蓮皺著眉用手摸了摸屁股,“罌粟,昨個沈望舒是踹了我嗎?”
“送宮主回來的是另一位沒見過的公子,看著他的衣著,似乎不是勞作的小廝。容貌生得好,應該是‘癡情司’的人。”
——癡情司?
赤蓮依稀想起她昨夜裏像是去了那邊,難不成求歡去了?
她仔細想了想,隻記得從牆頭之上摔了下來,那個將她拉起來又送回來的人,她隻依稀記得他的輪廓,還有星星點點留在腦海中的淡淡熏香,卻始終記不得他的模樣,隻記得他墨色眼裏的淡黃月光,還有他的輕柔入骨的嗓音,留在心裏,卻不知道是誰。
他說他是“癡情司”的,“癡情司”的什麽來著?
赤蓮捂著腦袋,萬分苦惱地細想,到底是叫什麽什麽來著?
半天沒想透,一甩手,算了,記不住,不想了!捂著屁股下床梳洗。
接著她想起昨夜裏望舒給她說的那一句話:連承擔的能力都沒有,有何談去擔責。
左右一思索,這次沈望舒果真是實誠地說了一句像樣的話來,那麽她接下來的計劃,就漸漸有了個譜了。
罌粟正在整理著被子,赤蓮看著她的背影想著她是一直照顧著自己的人,昨兒應該還是她將人從那個人手裏接過來的,就開口一問:“那你,你有沒有問他是誰啊?”
“忙著照顧宮主你去了,後來再出門打算問的卻沒見著了。”罌粟仔細回想了一下,“身量跟天涯差不離幾。宮主,那是很重要的人嗎?”
“重要倒談不上,但好歹將我送回來也該備個禮謝一下。既然找不到人,那就算了吧,以後得空我再去看看找不找得到。”
他不是個貪名逐利的人,所以才簡單送回了人就走了吧。赤蓮心裏念叨也他,卻也不便刻意去擾了他的生活。
“對了,從今天起我要閉關了,清歡有什麽事你就先管著。”
罌粟驚訝一下,轉而笑笑,“好,我這就區準備。”
“還有讓天涯好好教他功夫,你也提點提點。”
“好。”
“他在宮裏犯了錯就一定要罰,不要因著他是迦冥宮主的弟弟就將就他。”
“嗯。”罌粟微笑著點點頭,所有事情都托給她,她從來就沒有蹙過眉,赤蓮看著眼前一直笑著的女人,隱隱生出一陣愧歉。
“那我現在就去昭明閣。”
“不用早飯了?”
“不了,你去吃吧。”
赤蓮拾了《血祭》就出閣門,正趕巧碰著前麵不遠的沈望舒。
沈望舒眼裏帶著些血絲,眼睛下方又著一抹青黛色,還是昨兒的衣裳,衣裳倒還有不少褶皺,這該是一晚上沒睡吧。
她還沒開口問他,他到一臉謔笑地先開了口:“你捂著那兒做什麽,長痱子了?”
“呃……”赤蓮齜牙咧嘴地白了一眼他,“疼。”
“昨夜我是看著你往‘癡情司’那邊去了,今天就疼了,小宮主啊不得了啊你,咱倆認識多年,卻是今日,屬下才是真的對你敬佩萬分呐。”
“本宮不稀罕你敬佩。倒是你,去哪兒了,你這一夜沒睡吧。”他勾了勾嘴角,這個表情赤蓮明白,不會有好事發生的。
“我去找了一個不會把我衣裳扯破的姑娘,忙了一夜啊。”他還扯扯領子,向其示意衣裳完好,眼睛還發著光亮,“那姑娘可不是像宮主這樣的粗人。”
“……”不再看他,赤蓮直接錯身而過他去。
沈望舒笑笑,揉了揉疲憊的眉心,往前走去。
她走到轉角處回頭看了看沈望舒,他頹疲落魄的這個模樣,卻還格外該死的俊俏,若非他嘴那麽壞,她也會好好同他說上幾句體己話。
“沈望舒!”
他聽到喊聲,慢慢地轉過身來,疲憊的臉上重新掛起譏誚的傻笑,淡淡詢問著。
“你還是好好顧著這個兒身體,不要縱欲。”
遠遠地,他答應了一聲:“好嘞。”
赤蓮轉頭徑自去往昭明閣,今日天清氣朗,有細風吹過身上,撩動些許發絲,拂動著,異常心安。
沈望舒看了看遠去的女宮主,沒有轉身回去。嘴角,不自覺地笑了笑,覺得分外暖心。
這世上他關心的人不多,關心他的就更少了。而這個認識了十來年深交了兩年的宮主,恰好是其中一個。
“莫子鳶,你啊。”他低著頭笑笑,揉著眉心往他那小築走去。
——你可千萬記住了,莫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