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望舒隱言

  赤蓮所不知道的是,當時她以為的初見,對於沈望舒來說,卻不是的。


  沈望舒早先便知道那打小就浪蕩不羈的人。隻是後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那“先人”師父不待見那個小女娃,就趕緊扔回去了迦冥宮主哪兒,再也未見過了。


  隻是時間長遠而過,沈望舒便在每日背著藥譜,熏染著藥香中,將那個多年前聒噪俏皮的小姑娘——那時候她還叫做莫子鳶——就那麽淡忘了。若不是今日再次見到,他從來都不會記得當年一同習醫術的那個丫頭,都已經長大了。


  那個時候,沈望舒被一滴蓮池水打遠,人卻從亭頂並未離開多遠,而是躲在牆頭上看著個似曾相識,略帶著些印象的人。


  白柔的肌膚,如墨瀑披著的一頭青絲,穿著有著不合身的橘紅色舊式裝,顯小。露出了手腕腳踝,紅染衣襯著肌膚勝雪,周身繞著開得正豔的一池紅蓮。


  這景色,讓沈望舒多年後仍記得,當時的她還多麽天真純粹,隻是很可惜,後來她就變了。


  彼時,沈望舒思忖著,這個女孩子應當是以前鬧得宮裏不安生的那一個,聽說著前代宮主就是讓她承了下一任。那麽她這麽出關的話,就該接任宮主一職了。


  沈望舒擰著眉毛想了想,當下決定調查她,立馬偷摸地進了鑰匙擱在丁長老那裏的“靈書回廊”。


  越查,那一雙好看的眉眼疑惑漸消,可是他的眉頭越是蹙得緊,心裏頭的迷霧,漸漸聚在心尖上,濃濃散不開來,心裏就想著一件事:“這又是一樁扯到根裏去的煩死人的事。”


  前代一個慕家就已經扯不清楚了,如今這莫家的最後一個種又出來了,他又怎麽怎麽還得清呐!


  前代宮主出事兒時他還沒有能力去還自家身後的罪孽,現在這莫家女兒既然出現了,那他就責無旁貸,必須去贖了那罪孽了呀。


  沈望舒心裏灼然,合上古舊泛黃書頁,合到半截,手停住,愣了一下,又慌忙翻開。


  ——等等,這記慕家的書冊子上,似乎這慕家.……

  咦,這慕家還有一個?

  居然還會有一個!

  沈望舒手抖了兩抖,許久沉頓下來,理了理衣裳上頭的褶子,推門走出“靈書回廊”。


  赤蓮在亭子待過一會兒,就噠噠走回了主院,正準備著挑塗膏藥,恰巧罌粟過來了。罌粟是慕清言許多年前在滇區撿回來的一個將死的孤女,後經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女人。


  她猶記得幾年前慕清言死前說過的一句話——在宮裏,除了天涯和罌粟兩個人,你誰都信不得啊。這兩個人是很早以前慕清言從死的邊緣救回來的,十多年來,他倆的功夫都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對於他倆來說,慕清言既是恩人,更是恩師。天涯和罌粟兩人,是他死前送給她的。


  清言的遺命,兩人不得不從。


  自從她繼位宮主以來,天涯也承襲了宮中大護法,罌粟身為一個女人家,便做了她的貼身的護法。


  “怎麽受傷了?唉呀……”罌粟像略帶著責備搖搖頭,“屬下來給你上藥。”


  罌粟緊蹙著眉頭,有些擔心,她一向將赤蓮當作她失去的妹妹來看著,她模模糊糊的記憶裏麵依稀記得她年幼時候,有一個妹妹的。


  許多陳年往事,罌粟因為家裏出事給燒糊塗了,就忘了。赤蓮卻從慕清言那裏全部都知曉得,也就承了這個情,讓她至少好過一些。


  “有時候我也就是蠢得不可方物啊。”赤蓮自嘲了一句,罌粟樂嗬嗬一笑,用藥匙挑起藥膏。


  罌粟長她兩三歲,卻如今還是一個人,這件事兒讓她有些過意不去,畢竟罌粟因為她的緣故一直沒有定下來。


  赤蓮支起手看著她,笑吟吟地說道:“罌粟,你說本宮要不要給你覓個良人了?”


  罌粟是個真正的美人,初見既是入目驚豔絕俗,卻又是極其耐得住多看的眉目,一雙勾人心的眼睛很是迷人,含煙遠山黛眉時時透露著情思。


  罌粟長年習武,身段兒也好,一身普普通通的桃紅棉布衣上簡單勾上幾瓣花,就將一個豔勝春華的可人兒擺在了麵前。


  “宮主怎麽一回來變得跟丁長老一樣,到處給人亂扯紅線?”罌粟蹙了蹙眉,繼續用掌心在她半邊臉上揉著。因長年握劍,她的掌心有層厚繭子,有點硌臉。


  “丁長老都開始禍害到你這兒了?”


  罌粟深惡痛絕地點點頭,看來深受其害啊。


  “唉,丁長老下麵也沒有個孩子,咱們這一輩的人個個都被他當作自個家的。眼看著外麵的同歲人早就兒女三兩個,他著急也算正常。可是就他一個人著急著他就不孤單嗎?”


  “嗬嗬,這就得問丁長老他老人家了。”這藥塗得也差不多了,罌粟還是問了那個問題:“宮主帶回來得那個人,可是迦冥宮主的弟弟?”


  赤蓮疑惑:她如何知道?清歡跟他哥哥是有一些相像,但是不熟悉這倆人又如何盡憑相貌就如此篤定?


  而罌粟這一句話,肯定語氣多於猜測。她疑惑地看著罌粟,不知道該不該答。慕清言以前不將他帶進宮裏就是為了他能有個普通人的人生,應當莫要將清歡的身份給別人說,就算是罌粟。


  罌粟看出她的遲疑,眉眼輕柔如春風,一笑:“迦冥宮主還在世時同我和天涯說過,這世上我們就隻為兩人而活,一個是宮主,這另一個——”


  另一個就必定是清歡了。


  慕清言一早就給她倆的人生鋪好了路,就算他死了,也不會妨礙著接下來的生活。


  赤蓮眼神一黯,心裏一陣難受——慕清言就真的不為別人考慮嗎?

  “他叫慕清歡,迦冥擱在外頭的弟弟。”


  “嗯,跟迦冥宮主有三成像呢。”


  她看著罌粟一臉高興的臉有些許心酸,到底是活成什麽樣的人才能心甘情願地為別人的生命而活,就算在必要時候必須用命去換別人的命也沒任何怨言,隻是一昧接受,也不問任何原因就答應了慕清言的要求。


  世上哪個人都應該是為自己而活,沒有誰可以給別人的人生給套上枷鎖。罌粟和天涯有他們自己的人生,除了他們自己,誰也沒有禁錮他倆的權利,除了他們自己。


  “罌粟姐姐啊……”遲疑了一會兒,她擺擺手,作罷。


  罌粟的成熟穩重,什麽該做何為不該做的,誰都沒那個資格去告訴她,她隻是做著她認為應該做的罷了。


  其實不過是她自己禁錮著自己而已。


  “沒什麽。”赤蓮搖搖頭,閉上眼,舒坦了手腳,任罌粟敷藥。


  今年的月圓中秋夜又將要來了,沈望舒日日焦憂,知道他不能坐以待斃了——知潭,對,他該找知潭去。


  看了看時日,他遠赴百裏之路,去往望京“丹書閣”。


  半個月後,便是傳統佳節中秋。


  依著玄冥的傳統,宮中有些地位的人要去“醉仙樓”共賞月。這無非一起出個宴席吃個飯,賞月的人賞著賞著,就賞沒了。要不然去年那怎麽兩個人跑到了“沉香亭”一起“睡覺”去了?

  今年例外地將清歡帶了去,省得他一直嚷嚷鬧鬧,一心要入宮堂一探究竟


  天已經暗下來了,赤蓮給座下的望舒眨了眨眼,示意他待會倆人又去睡一個,給宮娥整日無趣的勞作裏添一點談資。望舒心領神會,拋了拋媚眼回來。


  “你們倆做什麽呢?你當著我的麵紅杏出牆也是夠出息。”他連正眼都沒給她瞧一個,隻顧著吃東西。


  “你當著我的麵都敢這麽說話了也是夠出息了呀。你才來玄冥幾天就學著一副沈望舒的腔調了,他背後可是有白長老撐著腰。你呢,隻有一副廉價的脊椎骨呢,你給本宮安靜地吃,不然在宮裏膳房的大樹上掛三天,沒飯吃,哦對了,我還可以讓膳房裏來幾天好的,什麽燒雞呀,宮裏都是可以連著吃上三天的。”


  很早以前她就清楚對付清歡,隻需要在吃上下功夫。


  他悄然丟了個白眼,安安分分不多言,繼續吃飯。


  一抬頭,正瞧著沈望舒拿來一個小壇子,她聞著那味兒,知道那定是純正的烈酒。


  “宮主。”他故意壓低了聲音,“附耳過來。”


  “嗯?”


  “咱們距上一次睡覺覺有一年了,望舒甚是懷念那衣服被扯爛的感覺,你瞧我今日特地換上了舊衣服,讓宮主今夜扯個夠。”


  這聲音不大,長老們聽不見,不小,恰讓清歡聽得個一清二楚三明。


  赤蓮呶了呶嘴,這個老沈家的望舒又在別人麵前毀她清白了。


  落座在旁處的慕清歡惡心地抖了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還送來倆字“齷齪”。


  她心裏也尤其這麽認為,挺齷齪的。


  “望舒啊,本宮的聲譽你是要毀成什麽樣子才甘心呐。來,把酒給你家宮主我滿上。”


  幸好玄冥並沒有什麽特別的禮節管製著,加上倆人較親近的事長老們也都清楚,所以這般耳畔拿話的動作也見怪不怪了。


  “咱倆到‘鏡月台’去喝,這裏太鬧了。”


  “鏡月台”取於“月華澄如鏡”一句,是賞月的佳處。


  朗朗月盤,似乎就掛在遠處塔樓之上。白月光揮灑在靜謐的夜裏,陰沉沉的宮裏鍍上一層難得的柔和,叫平日裏盡看不順眼的望舒也舒服上幾分。


  “一壇斷腸酒,聊以祭故人,宮主今夜又要祭拜什麽人了。”他是最了解她的,他便一定知道今日該是她會傷心的一天,這月圓人不圓的——今天是前代宮主的祭日。


  “唉,哪個人沒有悲歡離合。”沈望舒從來就不是好敷衍的主兒,立馬揭破她的蠢事。


  “宮主去年可是都說了喲,什麽月圓人缺,什麽都不要你了,又什麽……”


  “給老娘打住。”一激動什麽話都冒出來了,赤蓮被酒嗆住,喉頭一辣,“咳咳……本宮叫你出來喝酒你瞎叨叨什麽。給我滿上!”


  借著假威隱藏這那被揭穿的羞恥心。


  中秋團圓佳節,理應是個團團圓圓的好日子,可是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每個人口中都說過陪著她過每一個節日。


  隻是每一個節日,全部都失約了。


  赤蓮一口辣酒悶在口中,辛辣在口中亂竄,腦子便清醒不少。她突然間想起慕清言死時的那個夜裏,那一個人,遠遠地看著,不近身,就那麽遠遠看著,黑影亂重重。


  可是再暗,她都能夠清楚地感受到那一雙陰冷的眼神死死地瞧著。


  那個人究竟是誰?是殺慕清言的人,還是什麽專程來看迦冥宮主死的人?


  等到她繼位時候,找過那個人,可是除了一雙陰毒的眼神之外,關於那個暗影裏頭的人,她什麽都記不住。五年了,她什麽都沒找到。


  久前她想過那會不會是看中慕清言背後滅亡了的慕家來的,亦或是,莫家?

  這麽久來,她一直在尋找慕清言被那些人找上來的原因,可是仍舊一字無得。


  可是這個人來意不善,卻是清晰地印刻在她心裏,留下了一個永遠的記號。


  思及此,慕家還有那一個小兒子,是慕清言死前托孤的人,不得不重視著。


  赤蓮往“醉仙樓”看了看,慕清歡正在很開心地到處走動著蹭食,看上去到處蹭食他很高興的模樣,她覺得眼下做的,至少還是對的。


  “望舒,你說,是不是你要去承擔多大的責任之前,要讓自己有能力去承擔住?”


  那些殺了慕清言的人已經全部都毀在了他的“青濛劍”下,可是那在他死後出現的人,肯定與他的死是逃不了關係的。如果真是那個人指使的,赤蓮擔心著自己是否有能力去給清言報仇。


  沈望舒點頭,微醺的臉帶著紅,像是微醉了,“自然是的,你連承擔的能力都沒有,有何談去擔責。”


  “我給你簡單比喻一下,恰如一個才開始接客的妓女技術不到家,是不能逼她非要一天多少位客。否則的話,不僅會傷了妓女,還會丟了客人,得不償失嘛。”


  他這個比喻俗氣是俗氣了些,但也解釋得恰如其分,沒有能力地承擔責任,那叫做愚蠢。


  “就不能換個比喻?來,咱倆把酒走著。”


  碗裏清酒映著明月,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問自己:“我能承擔下去嗎?”


  ——慕莫兩家如今隻剩下她和慕清歡,而清歡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金陵世家慕明昭的兒子。現如今隻有她一個人去承擔所有的東西,不能有怨言。以前她還小的時候,就是慕家清言一個人背負了所有的。


  風水輪流轉麽。


  ——擔不下也得擔,這就是責任。


  可是慕清言卻少有提及上一輩人和上一輩人的事,模模糊糊的記憶裏麵,赤蓮直接的自己九歲那年,江南同裏走了水,莫家在一場大火裏沒了。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消息。


  赤蓮心裏想著她所不知道的那些秘辛,卻不能得知,心裏有些煩躁,伸手將杯盞舉過去:“望舒,倒滿。”


  一碗接著一碗烈酒,神智有些不清明了

  沈望舒跟著她一碗碗地陪著,白皙的臉也紅了,嗤笑地看著她:“小宮主,酒是用來品的,不是用來灌的,慢點喝。”


  “心情不好時,品酒與灌酒都是浪費酒,又何必在乎呢?”


  赤蓮外頭看了看望舒,覺得他今天特別通情達理,特別溫柔,對著月光的眼,眸子裏一片迷離。“望舒啊,你這個人除了嘴壞一點,就沒有太大缺點了。”


  他笑笑,“這隻是你看到的而已。”


  “哦?還有哪兒壞,腦子?”微醉的人兒挑著眉看了看俊俏的醫師。


  “宮主你真的想知道嗎?”她眉骨處跳了跳,覺得會有大事不好,無意再去多問,“算了,咱們喝酒。”


  “宮主,站過來些,風大,吹下台去就好玩了。”


  她依言挪了挪。倆人不再說話,倒著酒,悶著聲,賞著月。


  喝著喝著她就醉了,偏巧醉得還沒頭腦了,她腦子隻剩下一片嗡嗡聲,半歪地倚在磚石上。


  沈望舒將站在跟前的女宮主輕輕攬在懷裏抱了抱,苦笑了許久,說了一句女宮主這輩子都不知道的話:“有了該去承擔的責任就必須要有足夠的能力,可是你我都沒有那個能力,也不應當去承擔那個責任的。你知道嗎,莫子鳶,咱們兩個都是苦命人呐。”


  沈望舒將頭擱在她肩膀上,隻是單純地抱著這個同病相憐的人,繼續說:“不管最後結局怎麽樣,我會盡全力來彌補你們,這是我欠你的,你一定要知道,我是對你好的。”


  “將來,你千萬不要恨我。“沈望舒眼圈紅了,卻在風裏又逼了回去那心酸的淚,”你一定要記得,莫要恨我。“


  沈望舒淒苦一笑,把頭撐回來,悵然地將嘴角勾著的笑意,下一刻,他開始沒命地搖醒女宮主,順帶著輕輕甩了她幾個輕巴掌:“誒誒,你自個回去睡,在這兒栽下去的話,咱們宮裏的書譜子上就得這麽寫了,赤蓮,玄冥第一百三十六代宮主,中秋夜,卒,享年二十歲,死因,飲酒過度摔死。”


  “王八蛋,你搖個屁啊搖,我走了。”赤蓮覺得自己似乎不是胃裏灌了酒,好像灌進腦子了?咦,難道自己是倒立著喝的酒嗎?

  赤蓮腦子昏沉沉的,灌滿了漿糊糊一般,一把打開那在眼前晃著的手,罵了他一聲,爾後搖搖墜墜地下了“鏡月台”,不辨方向地隨便選了個東,結果朝了西方走去。


  沈望舒看著那個用手指隨意戳了個方向的宮主,往著“癡情司”走去了,啞然一笑:還好還好,不是蓮池方向,至少不用擔心又溜進了蓮池淹死。


  抬著微醉的眉目,看了看遙遠的夜幕中,遙望那高高掛在夜幕裏的月亮,他伸出右手抓了抓,什麽也沒有。


  晃了晃神,何日他竟是會是如此傻氣了一般,難道也醉了不成?

  沈望舒醉酒笑著,一腳踏著“鏡月台”,借力施展輕功,融入了夜幕。


  深夜裏,四周民宅都已熄了燈,獨獨這裏麵還亮著弱光的一處小宅子,一男一女相抱的身影合在窗紙上。


  一個中年男聲低低地說:“我想要你偷一樣東西。”


  女人柔柔的聲音接住話茬:“你要的可是我來偷你的心?”


  男人微做一愣,立即便接道:“嗬嗬,你要偷的話但偷無妨,隻是這之前還想讓你將皇宮裏的幾件寶貝給拿過來。”


  “這倒是可以,不過我有個條件,就看你答不答應咯?”


  “說。”男人的聲音沉了沉,繼續提了音調:“隻要我能給的。”


  “這你能給的了的,人家要去戒備那麽深嚴的地方,你就不犒勞一下人家嗎?”女人輕聲發嗔:“你猜我要何物?”


  何物,還能要何物?


  身為偷兒王的“偷天燕子”平生想要的東西,原來,終究還是有偷不到的,隻能去求。


  男人心裏慘淡地 笑笑,也隻是笑笑。


  在心裏歎息一陣,男人欺身上去,滅了這最後一處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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