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沉香舊事

  玄冥宮中,武場之上,太陽已經斜斜落下,不那般毒辣地刺痛人了。


  幾杯涼酒飲盡,像著無數個以前那樣,赤蓮跟著沈望舒胡開著玩笑回去了。


  路過幾個小宮娥後,福身施過禮,看著一隻胳膊搭在女宮主的肩上,掩不住嗤嗤的偷偷笑了。赤蓮瞧著,也不製止,聽到她們偷偷談論著他倆。


  ——“宮主跟沈醫師的關係可真不一般呀。”小小的女宮娥開了話匣子。


  ——“那可不是麽,你可知道去年中秋月圓夜宮主跟沈醫師在沉香亭睡在了一起呢。”其餘幾個一驚,眼神裏麵驚了一下。


  ——“對對對,第二天一大早我去‘浣衣司’取秋衫時,就看見宮主倆人伏在那‘沉香亭’石桌上交頸而眠,宮主和醫師還有都有些衣衫不整呢。”


  “……”赤蓮想了想當日,又側頭覷了望舒幾眼,稍作認真想了想——他倆可能出現奸情,不是,是出現感情嗎?

  她張口不客氣地一問:“我何時眼光如此不濟了?”


  沈望舒高其半個腦袋,於是自然而然地向下斜瞟人一眼,不屑地回答:“你忘了,那夜裏你還撒酒瘋要往蓮池子裏跳,說想死呢。要不是我攔著,你早用你的屍體去養那一池子花了。”


  想起了什麽,他憤恨極了,“你還扯爛了韋師傅給我去年才做的新衣裳的啊。說起來,咱們今兒來算算這個帳。”


  方巧了,兩人正好走到蓮池,“沉香亭”便在蓮池之周。


  赤蓮立馬換了話頭,免得他非要一直拉扯著要算老賬。“你看睹物思情,要不咱們又去交頸眠吧。”


  臉色不善的某人,“賠錢!”


  “……”


  赤蓮眯著眼睛看看這一臉市儈模樣的人,轉頭狠言:“我自己去。“


  待到她再回頭望他時,身旁根本就空無一人。


  赤蓮想望舒估計想起那件衣服生氣了,他一個人回去了吧。


  “沉香亭”這名字一聽,就散發著金錢銅臭的氣息。


  沉香木,本用以製香雕文房墨寶的小物件。而不曉得玄冥是哪一代敗家宮主不辭萬裏去深山林子裏麵伐來沉香木,卻暴殄天物,用來做了水邊亭台。


  亭子將幾畝池塘劃破,從池邊一直延至池心。“沉香亭”還有取個沉在蓮香中的意思,沉亭斷香塘。


  一過秋日,現在蓮塘隻留下些枯荷,荷葉邊打著枯黃卷,

  “回來晚了呀,沒趕上你們開得正好的時候。”


  赤蓮歎息,小時候和現如今的她都會出去消夏,唯獨慕清言死後她必須得執掌玄冥之前的那三年,她在夏日裏留在了宮中“昭明閣”。


  閉關那三年沒有時間出來看看,所以在宮裏十幾年,赤蓮隻看見過一次宮裏紅蓮盛開,那是他出關的那個黃昏。


  那個時辰宮人都沒有再忙碌,出關時宮裏比較蕭條,加上閉關的“昭明閣”在宮中最南邊,那邊是宮裏人煙最稀少的地方。


  赤蓮一路從“昭明”走過來沒有遇見一個婢娥,卻碰見黃昏下緋紅的一池蓮花。


  落日將天邊雲彩渲染成橘黃色的一大緞華美織錦,餘暉落在池中,投射著夕陽嬌羞倩影。


  紅蓮就在鋪滿光輝的塘中舒展著緋色花瓣,接天連碧,映日荷花,那一瞬間被她著花開的盛景感動著,這世上還會有生靈將一生最美的一次留在自己出關的那一個當頭,不知覺便挪不動了腳步。


  於是她就給自己做了個“紅蓮”的名號,但一想重了前十三代宮主的名號,才改做相近的,將紅,做了一個“赤”字,雖然叫著有點奇怪,還特別拗口。後來經沈望舒一提點,便覺得放開了,沒再想過改一改了。


  沈望舒如是說——“名字好聽不好聽,有個什麽所謂呢?你看看這詩人,李白大詩人,字太白,多可愛的字,若是我也想不開去寫詩了,定要這麽稱呼,我叫沈黑,字太黑。”


  ——“你再瞧,他的好兄弟杜甫,字什麽,子美……子美好啊,若是我來叫,便要叫女兒美,男兒美什麽美啊,顯得斷袖一般。你這個號呢,確實呢,不怎麽好聽,那屈原好聽了?說快了還像是說犬一般,多麽不討喜。’


  ——‘你再看呂不韋,雖說難聽了點,但是寓意好,你把這後麵的字拿出來,不韋,不痿啊。你看啊,越是奇奇怪怪的名字,越是能博得個看頭,然後你這麽一出去,不就讓人多看上兩眼了……”


  到後頭,沈望舒打著黃腔調地一一列舉了許多詩人詞人的名字,徹底打消了她要改個名號的念頭,而赤蓮這個名頭,最後叫開了去,再也沒人叫過她的本名。


  這世上也沒人知道她原本的身份,是莫家的女兒啊。


  看著眼前枯朽的荷塘,赤蓮順便回想起當日被一池佳荷感動之後腦子一發熱,她恍然憶起那個時候從“昭明宮”出來,已經好幾日未嚐沐浴,打算入蓮池洗洗。


  抬腳而下,腳底上沁涼的冷意,她猛然感受到“沉香亭”上有人,立刻拂起一滴水珠衝那人打去。


  這個她出關遇到的第一個人,正是堪堪調侃了她這麽久的沈醫師沈望舒,。


  當日赤蓮是皺眉惱怒地看著他,厲聲喝道:“還不走?”


  一把吊墜白扇將水珠攔去,透過那一柄扇麵,那時沈望舒格外仔細地看了她幾眼。他想來了想,一瞬間覺得這人似乎是幾年前跟在一起學過醫的小丫頭,後來聽說做了宮主,再後來就去入關了,難不成這就是她?


  以前那個丫頭現如今挺拔了許多,也瘦了很多,他似乎認不出來了一般。不確定的眼神閃爍幾下,到沒有開口問,隻是提身遠去。


  彼時赤蓮隻是覺得他的身形很像一個認識的人,像是見過他,卻想不起來了,也並沒有多去想,回過頭來看著那一池紅蓮。


  “蓮之出淤泥而不染”,說出這句話的周敦頤必定是寫實神人。赤蓮深深讚歎古人詩句佳作,緣故在於她才將一條腿踏進蓮池,發現這並不同於書生巧遇美人在荷花池洗浴那般美好。


  話本子的故事果真都在騙人的,如果書生遇到的是塗蠻淤泥的美人呢……


  最後她隻得拔出一條盡是泥巴的腿,將“沉香亭”到自個的“愛蓮閣”的路上,沾了一排自己的一個左腳印。


  後來宮中就就流傳著笨鬼在宮中流竄的好壞消息。


  壞消息當然是指宮中有鬼,好消息即時這鬼真笨。


  一想到許久以前的事情,赤蓮像數年前一樣,她伏在美人靠上,想起兩年前自己做過的蠢事,不由傻笑起來。


  突然離開的沈望舒展開著一柄扇麵,輕輕搖著。他並未走遠,一牆之隔外,青衣醫師走在青看著那石板上,回想著。


  今日又見著“沉香亭”,沈望舒也想起許久以前的事情。剛才同她說的去年的事,說是撕碎了衣裳,其實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想起來,卻還是不由得歎了一歎。


  去年的月亮很圓,人卻是一定都不圓。


  那前頭他倆還好好地喝著酒,喝到後來自家宮主喝大了,抱著酒壇子開始嚶嚶啼哭起來,眯著眼睛,半開的眼縫裏,清淚擋住了淺色的眼瞳。


  沈望舒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得女宮主邊哭邊說:“爹娘啊,還有你,慕清言,你們都不要我了是不是,不要就算了!”


  聽著有骨氣得很,但是卻最終耐不住聲音哽咽,不爭氣得很,又繼續說了下去:“你們都不要我這麽多年了,我還怕什麽呀。”


  嗚咽的啼哭,隱隱作痛了他的心,滿是憐憫和同病相憐之意。


  沈望舒看著桌上伏著的赤蓮,抬手拭去了她滑在鼻尖的珠淚,心情複雜。


  “可是為什麽還是會想你們。你們知不知道那三年,我一個人在裏麵看這一堵牆,整月整月看不到一個人,我都不怕。可是我怕你們再也不回來看我,你們連個夢都沒有給我一個。是不是,向你們求一個夢都不可以啊。”


  她抱著酒瓶子也能說話,可見是酒品不行,人腦袋,也不行。


  “你們都是一樣說著要讓我好一直陪我老陪我死,你們才陪我幾年呀,結果都走了,留下這麽些事給我去擔著。慕清言,你問什麽偏偏挑在今天走呀,中秋團圓,說好團圓你為什麽偏偏要留下我一個人,留便留吧,一個人,就一個人吧……”


  最後好好灌下去的一瓶子清酒,結果都成了淚水。


  沈望舒沒良心地塞了一顆花生米進嘴,看著那眼淚花花,伸出手指一沾,像是痛手一般急忙收回了手,看著手尖上的淚水,沒良心透了,咂嘴一聲道:“呀呀呀,嘖嘖,小宮主啊,我遇上了你,就是虧大了呀……”


  他手指撚了撚那濕冷的淚水,有些心驚。彼時她還不是如今這個豁達模樣,看上去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可是現在倒是大咧沒良心的姑娘家了,也或許是跟這玄冥一地待久了,就估計是把自己以前的悲哀全部都縫進了歲月裏麵,不願意再拿出來瞧一瞧,所以隻能在醉酒後,神誌不清地偷偷摸出來看看,心傷一回了。


  他歎息,望著“沉香亭”外的圓圓十五月亮,夜來荷風過,有些涼。這飄轉悠悠的風聲裏,突然夾著了她的一句話,沈望舒猶如心尖一顫,像是給雷擊中了全身,哆嗦了一下。


  ——“隻是,太孤獨了呀……”


  沈望舒心一緊,回過頭看了看伏在桌上閉著眼,眼角給濕潤潤留著水痕的女兒家,在那個時候才發現,第一個想的自然是心疼。


  不過心疼的卻是自己,蹙眉心,一驚寒,原來自己要還清的債太多了,自己要承擔的,恐怕也太多了。一個人背負著不為人道知的事情,這或許才是孤獨吧,他與赤蓮兩個都一樣。


  她是太孤獨了呀,沈望舒他又何嚐不是?同時孤獨的兩個人碰到了一塊,不就應該互相吵吵鬧鬧地渡過安安生生還能活在一起的日子麽?

  到了後頭,他就該把她交給那個人手上,各分兩邊,看著她過得好才對啊。


  “莫子鳶啊莫子鳶,”沈望舒看著桌子上伏著的姑娘,心裏一痛,“咱們這一輩子,誰都別過對方啊。知道真相前,咱倆還是好好過吧,咱們都是同一號人啊。”


  看看今夜圓滿的夜,沈望舒不覺譏誚地笑了——這太諷刺的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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