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滇西墓室
從“丹書閣”飛出的鷂鷹,到滇西,崇深峻險涯之間。
那一隻厲害的灰白羽飛鳥劃過叢木,雙翅一劃,從到處四延的青綠色的藤蔓中擦過身而去,雙翅一過,再是飛入黑暗沉沉的一條狹長石洞而去,順著一條窄窄的墓道,飛進主墓室。
幾聲鳥鳴喑啞,收了翅膀,飛身而下,落在一麵容蒼老的人身上。
盡管是麵容蒼老,麵皮耷拉在肌膚上,看上去像是古稀已過的模樣,但是她的一雙眼睛卻是精亮得很。
這個人模樣已經辨不清男女,皮膚上淨是褶子,常年不見陽光,麵色蒼白如同敷上一層厚厚鉛粉的死人。
身材是巧小的南方女子,嬌嬌弱弱的身形,身上卻穿著一件衣袂破爛的妃色衣裳。
一根黑色的腰帶繞過衣裳,係在腰間,而腰後一寸處,赫然爬著的,是一隻嚇人的小鬼!
腐爛的臉上是大大的隻剩眼白的眼珠子,暗紅色的陳年血汙一直腐爛在頭頂,它伸出了小指頭,放在口中,大大的嘴巴張著,眼珠子往上一瞧自個的自認為的“娘親”,雖是不解“娘親”是為何高興得很,但是看著“娘親”高興,帶著血汙的大嘴一咧開,也跟著嗤嗤地笑著。
暗室之內,她聽著響動,嘴角一扯,扯了一個血氣淋淋的笑來。
驀地睜開眼來,伸出手去,抬手接住鳥兒。
鷂鷹那尖尖的爪子在那隻手上化了幾道口子,卻是隻見蒼白的皮膚裂開,不見有血滲出。
那給化了幾道的口子,似乎像是要掉了一般,連接於骨,掉在上頭一甩,再是一甩。
女人皺著眉頭看著自己手上的那掉垂下來的人皮,眼神複雜——一點痛意都沒有!她好像已經死了一樣!
長長的手指一解,便取下綁在鳥兒腳上的信管。又硬又長的指甲直接拉開封口,取出裹成小卷的紙條,簡單四個字。
她看著看著,深陷的眼睛泛出狡黠的光芒,沙啞喉嚨裏如同聚了沙,用著一種刺耳的聲音說著:“最後兩個終於捆一起了,就剩兩個了!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如同破鐵搭上爛銅的聲音在墓室裏麵落落空響,“總算是聚到了一起了,這麽久的恩恩怨怨總算該是最終有個了結來了。”
一陣刺響的粗獷男聲忽然間衝破了女聲的束縛,“孩子,相公,快了,就快了!最後給你們的交代,我不過多久就可以給了……”
慘厲地發出一陣陰桀桀的笑聲,在墓道裏回環地響著:“哈哈哈哈哈……”
笑聲淒厲,可是,笑著笑著,女人不知道想到了什麽,轉而化作悲鳴的淒哭,沒了支撐一般,一下子跪倒在麵前石牆下麵,借著星星點點從外麵進來的陽光,盡管仍舊是昏暗一片,常年不見陽光,她倒也習慣了著昏暗的生活。
借著這一點光,女人淚朦朦的眼裏,終於看清了自己的雙手,那早已經老去了的皮,或許早已經死去了的一具肉體,隻剩下著一點點屍氣留著皮肉。
男聲消失,女人的聲音輕輕嗚咽著。一陣心酸,一陣長年來侵蝕著心裏的仇恨襲來,小小的臉陷入骨頭裏麵,眼窩深陷,隻剩下眼珠子還嵌在這頭骨架裏麵,為了這不知道何日來的仇恨,已經將她變成了這般即使人,又是鬼的模樣了!
為了這個似乎錯誤的仇恨,害死了太多人,到底為了那個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其實她清醒的時候想過,一點都不值得的,可是,她在二十年前,早就已經錯了,錯得萬劫不複!
麵前那石牆上麵的六具石棺墓裏麵放下的頭顱骨,就是她糊塗時犯下的滔天大錯!他們……到底錯了嗎?替她看清楚那個負心漢,到底是錯了嗎?浮塵那個女人也是替她看清楚了真麵目,又是錯在了哪兒啊,非得讓她死在自己手裏了?
她恨!
恨被這具被別人支配了的身體!
更狠那被另一個人支配了的思想!
做錯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另一個人做的,她什麽也幫不了,隻能看著另一個人動手,殺了慕家莫家雪家滿門。
忽然間,腦袋裏一片混沌,深深沉沉的痛苦一瞬間壓上頭腦中央,鑽骨的苦楚霎時間從背脊骨一下子竄上了後腦心,疼得女人跪下的身子突然倒地,雙手抱著腦袋,在石牆麵前痛苦地扭曲著身體,長長的指甲直接深深陷入了肩膀上的肌肉,一片紮心的疼烙在心裏。
想叫喊,漏出口中的,卻是一陣沙得震心的刺耳聲落入耳膜。
疼得沒人可以去訴說,連清醒時分的她都不能,從背脊一直延順著的寸寸鐵釘紮疼密密集集地送上腦袋,腦海裏隻剩下一片麻木,不得由己一般,在還剩下最後的一絲靈台清明之間,腦袋狠狠撞上麵前的石牆,總算是消停了的疼。
女人伸出手往撞牆的頭摸了一摸,沒有血,連該腫作一個大血包的地方,也是平平坦坦的一片骨頭嚴絲密和所在處,絲毫沒有一點痕跡。
“連血都沒有了,怎麽還會覺得疼呢?明明都死了的身體,怎麽還會覺得疼呢?”
女人覺得眼眶間突然有點酸澀,已經感覺不到還會不會流眼淚了。
絕望無果的女聲看著什麽都沒有的手心,硬生生扯著笑容:“應該不會流淚了吧,連血都沒有的了,怎麽會有淚呢?”
將摸著頭骨上的手,往下滑過,果真是沒有的,觸到手心的,隻是一片幹硬如同刺啦棘手的馬革一般。
女人突然一陣難受的感覺從腳趾頭間襲過來——她,她又回來了!
“你走!你滾!”
女人驚恐地使勁踢腳,想把這一陣感覺擺脫出去。
可是話還沒說完,撞牆的頭也還沒撞上去,眼一黑,身子還沒倒下去,女人突然間眼一睜,看著石牆最上麵的棺木一笑,笑得像是一個多情的女兒家。
她長長的指甲一把嵌入黑涼的石牆,幾步一作一爬,踏著下麵六個棺木的蓋子,爬到上麵去,看著給她養得好好的男人,伸出幹枯的手,愛憐的眼神看著裏麵的男屍,用著自認為嫵媚的聲線道:“我以為等不到了,卻沒想到還是等到了你呢。”
那嫵媚的聲調,卻混是粗糙的男聲。
“你看,一家團圓不是挺好嗎?為什麽非要一個多的女人來呢?我不是小氣的人,可是你卻為了浮塵那個小丫頭就拋妻棄子了?我不是都說了嗎,浮塵不是你隨便就能拿到手的人,你不想想她身後的玄冥宮嗎?落得這般下場,還隻有我來救你了不是?”
“所以我救了你,你便要以身相許不是麽?”
女人看著裏麵閉著眼的男人,眯眼看了看,一把掐住未腐爛的男屍的脖子,挑聲線自己回問道:“不是?嗬……不是!你現在隻能在這裏待著哪兒都不許去,守著我們的孩兒罷!他本來可以長大的,可是他卻隻能一輩子做個嬰孩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女人鬆手,將手從男屍脖子上往上一撫,觸碰到那一張僵硬的臉上,“不過,孩子做個嬰孩也好,我便能永遠地守著他了,也能永遠地守著你,這不也是挺好的。我不怨恨你了,說孩子都是你害的都隻是氣話,你瞧,我都沒有生氣了。”
女人眼神一發狠,長長的指甲狠狠要戳進男屍的臉裏去,粗啞的男聲再次出現:“不是你害的是誰!你好意思跟我提!你死了便死了吧,為什麽非要搭上這麽個小孩子,你!我當初怎麽就能看上你這個睜眼瞎的人!”
她一氣著,指甲撓著石板,一層層的飛屑落下去。
看著棺木裏麵的小孩子,突然溫聲哄著小孩子,女音裏滿含著慈母情懷:“乖啊,娘親沒跟你爹爹生氣,你便繼續睡吧,等你醒了,娘前便帶你出去看看,這世間,可是好玩得多了去了,可是你可別學你爹啊,見了芝麻都丟了西瓜呢,虧他還是個讀過聖賢書的人呢。”
驀地,又像個富家小姐一般,拿著正房的姿態,玩著自己的長指甲,對著上麵泄下來的光彈了彈,再是吹了吹上麵的石屑,故意挑高了聲線,睥睨著看裏麵的那個男人,道:“我想那個浮塵也沒什麽不好,就是太賤了!”
話頭一狠,眼神毒辣著瞟著那不知道在何處的人,“她個沒臉生的姑娘,到底是活在那樣的宮裏麵,邪教,就是邪教!一整個宮裏麵的男妓都還不夠他嗎?非要來拆掉別人的家庭,定是十裏狐狸精養出來的騷賤東西,才做得出這種沒臉不要的無倫理綱常的事兒!玄冥宮就是這麽教自己的宮主的嗎?不要臉!”
眼色一掃,便掃到下方幾座未蓋嚴實的棺木,隻能見到幾具頭顱骨,也隻有幾具頭顱。
伸出指頭一個個地數落著:“他們呐?就是愛多管閑事!這可是報應呐,你們以為這報應就完了,你們的孩子呢?放年幼的小孩一條命,就真的以為我會撒手了?”
“我告訴你們,遲早要還的,我要讓你們所有人的命,來祭我的兒,遲早的事,不是嗎?”
“我要看看那小丫頭和那混賬小子還能翻浪翻得了幾日!慕明昭,你瞧,你的大兒子翻起了浪嗎!你在下頭見到他了嗎?若是沒有,我便去給你找找,被那丫頭埋哪兒了來著?”
女人睨眼一瞧著寂靜無聲的地室裏麵,眼裏心裏,一陣圓滿之意,撐開雙手,往上瞧著那越來越暗的光,眼裏自含滿足之意地抿嘴笑笑,閉上了雙眼。
站在棺蓋上的腳步一鬆,往下麵三丈一栽而下,破舊慘爛的妃衣掠過棺蓋上的頭顱,撩起一陣腥味濕透的塵埃。
沒有血,除了疼,什麽也沒有。
隻有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