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間清歡
回宮時候兩人在路上遇到了沈望舒的師傅——白隱修,他這個人極為古怪,張著一張仙人之姿,卻極盡刻薄的嘴臉。早在二十來年前,他就已經是個名滿江湖的神醫了,一副好姿容,所以人稱“妙手仙人”。
可是這個仙人呢,在赤蓮眼裏活脫脫地就是一個先人啊,須得時時供奉上香去供著。
灰青色的外衣套在掐絲白衫上,恍如遠山出世而來的入塵神仙。
白隱修抬眼看著他們兩個,上上下下打量了兩人,才冷言輕聲說:“回來了?”
沈望舒平日裏不正經,這時候卻正正經經地答一句:“嗯,回來了。”
白隱修看了看望舒肩上的人,眼神晃了晃,皺眉想了想那人的身份,不多時,話不說一句,轉身就走了。
赤蓮將清歡搬回了自己的主院,擱在那一張大床上後,趁著無聊的勁頭,順勢就看了看清歡。
“以前隻覺得這小孩子煩人,嘴毒,還自私,現在隻覺得安安靜靜的清歡倒是還挺可愛的,不愧是慕家的孩子啊。唔,好看的臉真的可以讓人原諒他太多了,你這一張臉啊,真讓人原諒罪惡啊。”
她瞅著清歡,腦袋裏想著依著他的性子,他醒來時會是諂媚著讓她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見識,還是氣節勝於天要拔劍要宰人。
就著後一個赤蓮真想了想,還是決定將他的劍收了,還真說不好他醒來可是會砍人的,依著他那叫做窮剛烈的性子,還極有可能的。
“這也是劍嗎?”看著他那鐵片子的,被叫做劍的東西,又想了一下,她決定將迦冥的那柄劍送給他。
晃去神間發現他微睜了睜眼,睫毛動了動,小狐狸眼睛微微張開,濕濛濛的,與人無欺,也與人無害,模模糊糊中問了一句:“這是哪兒啊?”
清冷一聲,“玄冥宮。”
慕清歡朦朧的眼睛一下子睜大,驀得一下撐起身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她,把身子縮得小小的,警惕得一眨不眨眼,僵直著身子,半天沒挪個臥。
赤蓮看著他還是怕了,心裏就軟了,走過去坐到床邊,用著她平生最慈祥的麵容同他做項交易:“把你帶進宮來是為了做我的男寵——”
“啪—”還夾著“齷齪”二字,這麽一個大巴掌落在了她慈祥的臉上。
赤蓮被扇到一邊去,愣在那一處,當下時心裏滿是憤恨,她咬咬牙,抬手捂了捂臉,刺疼一般,心裏一怒,衝他反手就是一耳光,“本宮本就齷齪,你能奈我何?”
甩手離開,轉身就出了正屋,翻飛的下擺挽出一個花來,飛身上了庭子裏的大樹。
密密匝匝的樹葉子恰好能夠掩住她的身形,落下的那個位置也能透過窗戶看到慕清歡被打了一耳光之後愣在床上,更是不敢動身,蜷縮著身子,委屈又害怕。
慕清歡從小到大沒人管,沒有犯過大錯,自然也就讓他野生著長。今兒個,還是有人頭一個正兒八經地打他,赤蓮覺得自己也著實是榮幸萬分呐,而她從小到大的被打耳光這個開張,也是今天。
想了想,算了,扯平!
經前思後想,她察覺自己大抵是說話的順序有誤,應當要先將他所有的好處都落在實處之後,才與他說說做男寵的事情的。
這說話,果真是門藝術,不然那些橋頭說書人,軍師,算命的哪能光靠一張嘴就活得好好的?
這門口藝活兒呢,赤蓮自詡修得極差,惟宮裏白長老修得最差。
一個儒雅清秀的模樣,一身仙氣撩人,一張極盡刻薄的嘴,赤蓮討笑買著乖地去向他討要個膏藥而已,他便靜靜瞧著上下打量人,並不說話。
一張文雅的臉刻薄地打量著赤蓮,具體還是在那紅腫的臉上打量著。
赤蓮極為不自在,左右扭了扭身體。因為小時候跟著白隱修學過一年醫術,小女娃小時候比較皮,可是挨夠了他的臉色。每每是他這麽不善神色看了之後的第二天,她保準要生一場病,天曉得他是不是在飯裏下了什麽藥。
到了後來就開始成了習慣,她現下一被這個眼神打量著,頭暈,難堪笑笑,用手擋住被打了的臉,眼神飄忽忽地不大敢看白隱修。
“白長老,藥。”
在宮裏做了宮主好幾年,白隱修是她唯一會用溫言和氣的聲音去叨擾的人,輕手輕腳的模樣,越發顯得有些膽怯,
隻見他從櫃子裏甩來個白胎瓷瓶,附送一句“滾”。
是了,他就這個德行,動不動就喊人滾,赤蓮接過瓶子,立即就不停步地離開了藥廬。
掂了掂那藥瓶子,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白瓷瓶,紅紙貼上三個字,沒良心地笑了,更沒良心地嘲笑了白隱修無識無德。
“雪花膏,哈哈哈。。。。。。”
玄冥宮,主院。
赤蓮對著菱花鏡塗抹著,在鏡中斜瞧著清歡還是那個一言不發害怕的樣子,心再度一軟,正經了神色,婉言說道:“宮裏好看的男子多的是,我沒必要非要招你,不過拿你充個名頭罷了。”
慕清歡神色微動,聽得明白此言何意。
“我知道你身份清白,而玄冥宮裏難免會有人在那裏埋下陷阱等我入甕,我在宮裏的處境,你日後就會得知了,我無意要動你,你且給我看清楚了。”
看著慕清歡輕輕點點頭,她再道““若是想明白了就給我下來,別占著我的床,除非你想暗示著本宮些什麽。”
慕清歡一咕嚕從床上跳下來,急忙穿著靴子,站在桌子邊,一雙狡黠的雙眼小心翼翼地打量主院裏麵所有物事。赤蓮也不再理他。
“雪花膏”雖然名字蠢了些,但是那時有時無的忍冬花香,在臉上清涼感,不多時消去大半紅腫的功效,她忽然就覺得“妙手仙人”這一浮名來得並不虛浮。
方將臉上紅腫塗遍,才察覺慕清歡躡著手腳在走動,最後停在她半丈外,拿著他那一雙眼睛偷偷摸摸地看著,最後得出一句話:“赤蓮,其實你不醜”。
“哼,我謝謝你!”她眼神無奈,答他,“那你以前在外麵造我的謠造得還挺開心的。”
他難堪得一笑,撓了撓頭,“我。。。。。。那還不是不知道嘛。”
赤蓮抬手將藥膏瓶子丟過去,示意道:“喏,這個塗上,止疼。咱倆一人一巴掌,扯平了。不過說實話,你那一巴掌確實重些。”
他接過瓷瓶,又看了看她幾眼,張了張嘴,又閉上。
赤蓮看著那欲言又止的人,溫和了聲音,“有話就說,我會盡量克製自己不打你的。”
“對不起啊。”說罷,他還別扭地轉開了臉。
因著她身邊都是些厚顏無恥之人,所以還從來沒有發現過這個表情,她突然覺得,慕清歡就像一隻北方那傻裏傻氣的麅子一般,可愛得很。
她突然萌發去捏他臉的念頭,念頭一出,她自己倒是先愣了,仔細一深想,這念頭其實還挺有趣的。
笑笑,搖搖頭,不過是承了慕清言的情照顧他罷了,哪兒真能將他當男寵啊。
望京城裏,丹書閣,花香滿鼻的院子裏。
筆墨未幹的枯草色紙箋上寫著四個大字“人已齊全”,知潭看著那墨跡漸漸幹涸,卷成小卷兒,投進小竹筒。
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心細地將紙條嚴絲密和地綁在鷂鷹腿上。
淨白的素手撫了撫鷂鷹的羽毛,嘴唇輕揚,伸手往上一扔,任鳥兒往該飛的地方飛去。
這是那個不知底細,不曾見過的奇怪客人索求的消息——有關赤蓮的消息。
——不,準確說來,是莫家後人的消息。
如今,這慕家最後的孩子,也登了場了。
知潭歎氣許久,默然不語,這位不知道是好是壞的人辦的這些事情,究竟就是正確的麽?
究竟是本心為善更重要,還是“丹書閣”的牌子更重要?先師時期的那個怪客人,他當真有必要給那個人提供一切消息,不管對錯麽?
沒能得出答案,隻剩下花香。
“丹書閣”為何會栽種這麽多花,四時花香不曾斷過。先師曾經告訴他,“丹書閣”閣主所賣出的每一個消息背後,都會有一段段過往的苦難事,還會有一個個將來殘酷的結局。
每一個消息,都會有一個沾滿了血欲的氣息。
花香,是用來掩飾那些罪惡的。
可是,四時花香,就真的能掩蓋了那些罪惡氣息麽?
而“丹書閣”隻是一個以買賣消息為生的地方,每一個消息本身並不罪惡,而是需要消息的人罪惡而已。
“那,這還算是作孽麽?”知潭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不解。
這沒過幾天,慕清歡發現那赤蓮人還不錯,同她的關係意想不到地緩和起來後。
也便是這一段時間,赤蓮就發現他除了臉之外,還有一個無與倫比的優點,不認生,對待人的警惕性,在極短的時間之內,見好就收。
這個好,自然是好處的那個“好”,他一點都不跟人客氣的,哪怕這倆前些天還把耳光互相打得生疼呢。
而庸俗地說,慕清歡就是臉皮厚。
赤蓮氣急敗壞地看著沒有吃相的人,罵道:“慕清歡,你給我夠了啊,不要將骨頭吐在我桌子上。”
清歡眨了眨眼睛,一笑,“嘿嘿,你知道男寵是什麽意思嗎,你不就該大魚大肉地養著我嗎,我已經有那個覺悟了。”
他吃得滿嘴沾著油光,赤蓮與他做了個嫌棄的樣子,但是轉而一想,她突然就來了興致,托著腮,眼睛放光地看著清歡了。
這一看,將清歡看的心裏頭頗是發毛,訕訕受了笑,低下頭,一心撲在雞腿上頭,不敢再做聲。
赤蓮聲音一涼,眉頭一挑,“哦?所以你是做好睡覺的覺悟了嗎?”
這句話頭方說到一半,就隻見慕清歡將著啃了一半的雞腿從嘴裏拿出來,嫌棄的眼神陡現,索然無味地將之一扔,咬了一般的雞腿扔到桌上,晃晃打圈。
赤蓮看在心裏,不動聲色,臉色依舊是同他擺著一副邪教宮主那萬不得有人侵犯的模樣,沉低了聲音,“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這幾個字,你還是能明白它的意思吧,那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她支起右手,頗有幾分興趣看看他的表情。
“我書讀得少你不要騙我,這幾個字我還就不明白了。”他稍微白眼一下,往另一個方向盯著。
若她看得不錯,慕清歡背過身去,還小心地嘬了嘬嘴,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
赤蓮扶著額頭,歎息一陣,這清歡,做戲也不做個真樣子,伸手一指,“出了主院往右拐,你的房間在西廂,吃完就滾去睡。明兒寅時末刻去武場候著,我會過來看的。”
食指指向慕清歡,掂了掂,“還有,自己安心著睡,若果你要是想著往宮外逃,那就安靜一點地逃,不知你聽說過沒有玄冥的四十九機關,要是你的話應該過不了一關。那麽如果你要死還請安分地去死,不要驚擾了守衛,沒人會來救你,記住了。”
說吧,隻留給慕清歡一個孤高絕情的背影,走進了主屋,抬手一掌風關上了門,回頭與清歡在漸漸關上的門縫裏頭,陰森森地一笑。
他抖了抖,不說是嚇人,而是那個笑——不愧是玄冥宮主啊,氣勢一出,無人能及。
主屋房間的後半截有一個大池子,跟前麵用扇大屏風擱了開來。有人可以捉弄,今夜又是清風皓月,心情尚佳,赤蓮扒拉了衣衫,往水池子裏一躥,清涼襲身,甚妙。
第二日,赤蓮擺下一張桌子,搭上一個涼棚,在武場上守著他,看了他練武。
不多會兒,她便實在看不下去說:“你什麽都不要練了,把馬步紮穩當。”
慕清歡這些年都吊兒郎當地荒廢了,連個最基本的馬步也是練得鬆鬆垮垮的。
大日頭裏赤蓮陪著一起晾著,著實不是她的範兒。搭了個傘架依舊是熱著,慕清歡就更遭罪了,汗水將薄薄衣衫浸透了,依約看得到年輕的軀體,若顯的肌肉緊崩著,額頭上更是覆著細密的汗珠子,掠過鼻梁的光影打在臉上。
一愣,一杵,迷惑了去。
赤蓮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候,那時,慕清歡還不算個人,因為那時候他還在娘胎裏。
十幾年前,金陵慕家庭院裏傳來了聲“這……這也。。。太大了點……吧。”
不多時,又傳來同樣一聲。
——這……這也……太大了點……吧。
而傳出這聲兒的,正是她那窘迫爹娘。
當年,莫家主子主母離了同裏,前去金陵看看老友,順帶拎上了不滿三歲的小女兒。
緣由是慕家一見著莫家的女兒心生歡喜,就要跟莫家這倆人定個親,聯個姻。
慕家主母眉開眼笑地讓大兒子來見了個禮。大兒子慕清言恭恭謹謹,過來施禮作拜,眉中盡是英武之氣,卻是儒雅的氣質,一言一行,都能看得出這慕家的教養來。
慕家主母彼時也不知道怎麽著的,眼睛一下失了明,也便是瞎了,覺著自己十幾歲的有鼻子有眼的兒子,與莫家還在含手指解饞的兩歲女兒,特別般配,嚷嚷著就要定個娃娃親。
這麽跟莫家的一合計,就如上蹦出那句話。
小女娃娃的父母覺著慕清言老了些,不幹不幹。
慕家主母又一合計,這不,這肚子裏還有個,先訂個腹中婚也是挺好的。
女娃娃那父母肯定覺得還不算得是個人的清歡也是不中意的。
後來慕清言那個太老了的莫家女婿將他倆女兒拐到小巷口,把自己象征慕家子弟身份的玉送給了小女娃。
慕清言看著點了一顆絳紅眉心痣的小女娃,千叮嚀萬囑咐:“小鳶兒啊,你千萬不要貪吃著麽子好吃玩意兒把這給當了啊。”
小女娃楞乎乎有些傻地點點頭,眼睛亮亮的,慕清言清風雅月般一笑,摸了摸她的頭。
她還真的聽了話,直到現在,依舊還留著那塊玉碟,貼身收著。
後來若不是他這塊玉,他還果真認不得她了。
時事變遷得真快,再遇見他時,莫家女兒已經九歲了。那是的慕清言做了玄冥宮宮主迦冥,而正是那一年,奸人當世,不知何因,也不知何人,那是她便沒了家。
而當年在各自一方稱得上號的兩家,也就是在那一年,覆滅完了。
赤蓮當時還太小了,這個事兒還是迦冥,也便是慕清言後來給她說的。
這世上,很多事還是講究個機緣的吧,不然現在她自己又成個什麽樣子了。赤蓮深陷其中,苦笑笑,搖頭,從回憶裏拔將出來。
放一抬頭,就遠瞧著沈望舒攜著一壺子冷酒過來了。
赤蓮看著清歡這大半日的功夫也該差不多到了盡頭,雖然他的功夫不紮實,卻好在不算得懶,胳膊腿兒都打著顫了,他也沒有就此放棄。
高聲一呼,就喊他一同過來涼快些。
“哎喲喂,宮主今兒個怎麽這麽香啊。”這做醫師的沈望舒鼻子就是比狗好使。
“我掄你一巴掌你就曉得了,來,將酒滿上。”
酒入薄胎竹葉青色的酒杯那一串聲響,聽著就涼快好幾分。
沈望舒邊倒酒邊說著:“宮主的體香可不是這個味兒。”
她火一下又竄了回來,乜斜了他一眼,沈望舒笑笑,再道:“聞這味兒,是我師傅前些日子做成的‘雪花膏’吧。”
“嗯,鼻子倒是好使。隻是想不通白老兒為何弄了這麽個名字。”
望舒似乎陷入了一段往事,那憂傷中帶著些絕望,“這名字算是我師傅取得最文雅的了。當初我師父那老人家要將我帶到宮裏,打算讓我換個名字重新生活。那個名字才是。。。。。。”望舒一頓,那是憂傷,頓悟了人世的模樣,“唉,宮主來走一個。”
碰杯兒,脆生生的一響。
“什麽名兒啊,你這麽欲仙欲死的。”
憋了半晌,望舒憋出了兩朵淚花,“二狗子。”
赤蓮和慕清歡兩個同時將口中的竹葉青噴了出來,笑了出聲。
也虧得白長老看過那麽多醫書,隨便一個藥名,茯苓啊,黃芪啊不都比個“二狗子”好。
“因著我在他藥廬裏排行第二,生肖又是屬狗,又是個男娃娃,就隨便弄了這麽個鬼。幸好我抵死不從啊。”沈望舒又借著傷消了個愁。
她聽後笑笑,又調轉個頭對清歡說:“清歡呐,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蘇東坡的一首詩,蓼茸蒿筍試春盤,後麵一句是什麽?”
清歡是沒懂,望舒倒是打著哈哈兒笑了,“宮主,你這還真是個有趣的新話兒。”他扭頭又向清歡說,“趕緊離她遠一點,嗬,你這汗味兒。”
慕清歡抬手仔細聞了聞,裝個硬骨頭說:“我這味兒多男人呐,你個小白臉懂個屁。”
望舒一伸手,指向而去,“麻煩這條路直走一裏,再東拐,遇到個人就讓他帶你去’玉霖湯’。”
慕清歡踢踢嗒嗒地走了之後,望舒對她豎了個大姆哥,“宮主現在要磨人還開始拐彎抹角了,還真是精致地淘氣呢。”
“嗯,本宮很是欣賞你這句話。”
女宮主跟著望舒相視一笑,碰個杯兒,喜慶的一聲響,就著清涼的梅子酒,倆人飲下多年交情。
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