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宮中鬧心
清風疏朗月,朦朦月色清明起,涼風簌簌,蟲鳴跫音寂寂響起。
趁晚宵之後,“癡情司”周遭轉了轉,消食兒。
夜已入暮,赤蓮此刻沒事坐在在牆上,聽著她們說些令她自個麵紅心跳的事情。
東院暗黃光影遙遙,昧昧身影落在窗紙之上,柔柔音兒像是曲兒一樣婉轉細約。
一位身材偏瘦弱的女子講:“柔音姐姐,你知道麽,今日嬤嬤叫我去伺候的那位爺,活兒還真不錯,直捅到心窩窩裏去了呢,消魂了個把時辰才消停呢。”
“是嗎?”這會兒的這個聲音偏柔弱了些,果真柔音啊,不過柔音要說的話,可是一點都柔不了,“那他那話兒得多長啊,瞧妹妹你這臉蛋,紅撲撲的現在都還沒褪呢,還回味著呢?”
方才那個姑娘歪著頭,像是回想著,“若是說到這活兒,倒還是南院的那個公子,就是咱麽姐妹們常提起的那位,真真是頂不錯的呢。不知道你有沒有給嬤嬤叫去陪練過呢,至少我去的那一次,之後還是顛著顛著回來的呢。”
“妹妹你說的可是那個瘦瘦弱弱不愛說話的那個?”柔音想了想,繼續道:“雖是沒怎麽聽過,但是咱們東院的姐姐妹妹們可是都在想著什麽時候去找一下那邊的雪公子呢。聽著妹妹的話來,這位公子的功夫,不出幾年功夫,怕是就能成為咱們‘癡情司’裏的頭牌了?”
頭牌?像是青樓館裏頭那樣的頭牌麽?赤蓮瞧著那落在窗紙上影子,心裏發毛,摸了摸鼻尖——此間竟是畸形成了哪般了,以身侍人,竟要這等明麵上選個頭牌?
唔,著實有些可笑。活著,就是為了爭奪這麽個以色侍人好的麽?這裏頭不過說是有著“癡情司”的名號,這裏麵的人又有幾個是真情?世間都有“戲子無情,勾欄院裏頭的戲子卻更是無義”這麽一句話,而這裏的人,既是戲子,更是那一個勾欄院裏頭的不純粹的戲子。
勾欄戲子,無情無義,這句話,她一直都覺得頗好。
有些事沒明麵上擱在眼前,卻也不是說暗地裏的交的什麽權肉的交易、人心的狠辣惡毒便皆是不存在的。雖則,要在在自己眼裏見到些此等交易,是不算什麽難事,但是她也卻從未存了這個心意去看,便就是全作自己黑夜裏的瞎子,不去過問那一樁子事情罷了。
但最起碼的,她還知道這裏的人為了自己的好處,能在宮中有起碼的地位,什麽事也是做得出來的。
知道,也就足以了,無需多去探論。
“癡情司”不比得宮裏其他地方,這裏是玄冥專門的妓院。因為有太多的俠客或是邪教人死在溫柔鄉的例子,還甚者有泄露此間秘密的事發生,所以前代的某位宮主甚覺他應當做些什麽,就建立了“癡情司”。
這些人是從小就在宮裏長大,沒有可以接觸外界的機會,而從小就被調教成別人的褻玩之物。
雖然衣著物事能堪比罌粟等人,可在這裏,某些時候也算是宮裏最低微卑賤的地方,雖然可以親密接觸到比較有地位的人,但是大多都隻是“睡一晚”的交情。
活在這樣環境裏,說到底,其實也是苦了他們的,所以為著這一個層麵上,赤蓮向來不願意去為難這些人,以色侍人,終歸做得幾分有心在?還白白耽擱了一個好男兒啊。
這些年來,她從來不曾走進過“癡情司”來。
柔音突然間說話道:“別說是幾年功夫,你瞧瞧現在那個秦壽,還有那個誰,課不就是點著名兒的要他嗎?我估計啊,南院裏麵最先出頭的人呐,肯定便是他。說不定也會是咱們‘癡情司’裏頭日後走得最好的一個人呢。現在去跟他做個交好關係,估計將來從此中受些好處呢,也肯定是不小的了。”
柔音算計得很準,“若是那個雪公子走好了路啊,咱們這一代的又是一位女宮主,指不定以後就是咱們的副宮主了呢?這不,前些日子孫嬤嬤不是都在向丁長老說什麽了嗎?我想他要出頭的日子,也便是越來越近了呢。”
另一個女人柔柔歎息,“可憐咱們這些小姐妹啊,什麽時候才能出頭啊,咱們可憐就可憐在這一任的宮主啊,是個女兒家,卻又偏巧沒有個好女色的毛病,唉,什麽時候熬到出頭啊。”
倆小姐妹,長籲短歎一聲言。
赤蓮聽著無奈,小聲喃喃,“我要是好女色,迦冥也就不會把我帶回來了。”
偷聽了兩個女人講黃段子,講自個如何出頭,又講哪個院子的公子是那方麵的功夫是頂不錯的,就這麽混混而過,講了半個時辰。
在這半個時辰裏,赤蓮覺得自己似乎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入,便是霎時將魂丟在了裏間,那裏頭的妖豔歡淫全是她未曾見過的,除了在話本子上麵一窺究竟之外,她什麽也不曾知道過。
到最後實在聽不下去,赤蓮就打算走,卻恰聽見南院有人彈曲子。
唔,這拂琴之音,不似青樓楚館裏愛奏的《鳳求凰》《卿卿辭》類的曲子。而這位,卻是談的一首《高山流水》。
赤蓮霎時停住了腳步,閉上了眼睛去聽這個人在“說話”。
淙淙琴音,默默無言,依依之聲一筆單單灑脫在世的逍遙遊世意。赤蓮坐在牆頭上往那邊歪頭看過去,有些好奇是怎樣的人可以在這種“癡情司”這等畸形的環境裏,譜出這樣的情懷,可奈何一片濃蔭遮蔽的樹影擋住,她見不著真人模樣,這依約看著半點昏昏輪廓,能見的一隻手,遊走在古琴七弦之上。
若是高山,仿是流水,在心裏漸漸滿盈開來,一陣又一陣悸動的情思,赤蓮覺得這個人,很得心。簡簡單單不過靜靜瞧著那模模糊糊的人影,她便已然覺得心裏穩落,舒緩萬分。
琴音,不急不緩,用很從容的心緒在這樣暗無星月的夜裏,吐露著真摯的情感。用淡泊的琴音,他的琴語很魅人,一音一掉,勾起了涼夜清風裏麵稍稍生長的情思。
高山流水,遇知音,癡情司裏,覓癡情。可是這向來,知音和癡情,都是世間難得的兩樣啊。
赤蓮實在是好奇,站起身來打算去南院看看燭盞下拂琴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遠遠隻見得他落在窗紙上的剪影,有些瘦削。他的手指輕微拂動琴弦,微動的影子,在這夜裏,顯得格外傾夜惑人。
抬起腳尖就要跨步沿著東院的高牆上走過去,忽地一聲折扇收攏的聲音,驚破了自個的計劃。
那個驚破的人,依舊是她那個永遠的計劃紕漏!
“小宮主,你爬到這兒做什麽?就算在這良辰裏有些思春,也該去南院不是?跑道這女子閨所做什麽?莫不是,咱們的小宮主有好女色之癖。”沈望舒抬著手,扇柄在手,指著牆上人,笑著。
赤蓮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沒積德今生遇著了沈望舒,拍拍手跳下來,隨著望舒,一同跟人往主院那邊回去了,一邊調侃道:“你對這裏但是挺熟的,經常來?”
“這兒的姑娘都是上門去的。我不過跟嬤嬤熟,經常送些東西過來。”
“嘖嘖,望舒啊,你的風韻宮主我還真不能及啊,都跟嬤嬤好上了?”赤蓮坐在牆頭上打量著他,心想白長老那麽一神仙似的人物,怎麽養出了這麽個玩意兒,長老遇人不淑遇人不淑啊。
“這還不全賴宮主,宮主也不為人家負責。”赤蓮白眼翹到了天上去,又來毀她名聲了,皮笑肉不笑地接過話去,“你接著玩。”
“還不是宮主每次都讓人家去給這邊送服飾之類東西,一來二去的,自然也就熟了。”
赤蓮以前想著經沈望舒手,是會放心一些來著,可是哪兒想得到給沈望舒拿來說事兒呢,現在這場麵也是自己種下的苦果。如今方覺,錯得離譜得很。
“那好,你就繼續怨本宮唄,明兒請仔細著你的皮。對了,明天去給南宮長老說說,把你這個月的錢都給劃了。”
“別介啊,小的錯了不成。沒了錢我還怎麽找媳婦,宮主你這是要我沈家絕後啊,忒狠毒了。”
“那你就侮辱本宮這事去寫份檢誡書,明兒我就過來檢查。”一路走,已經到了“愛蓮院”外。
“宮主這話說得我好像真怎麽著你了。”沈望舒壞笑了一聲,分外覺著有些有趣看著她。
赤蓮伸手往邊上一指——滾!
“得嘞。”
夜來涼風忽起,輕然無聲便撩動了天上的雲,露出星星點點的月光。赤蓮回過頭望了望天上夜景,朝“癡情司”的方向一望,忽然一笑。
——空空寂寂的這份夜色,恰好配上剛才那空淨人,正好麽。
有些人,不必相見,等的不過是一個相見的契機。
見得太早,便顯得突兀和唐突了。
赤蓮望著那南院一方,眼角帶著笑意走進主院去了——日後若是有緣,你我時機到了再見。
“癡情司”的南院裏,身著牙白長袖衫,領子上繡著藍色邊衣襟的撫琴人,不知院外之事,繼續在彈著《高山流水》的曲子。
他早已經並不指望著能有什麽知音,隻不過是為了排遣這座牢籠裏的沉鬱。
玄冥宮的天太低了,低得讓人隻能沉到地裏去,就像已經被活埋進土裏一樣,那等悶著人。
忽而自己身後的屋門被敲響,撫琴人一驚,停了淙淙音調。
來人是傳話小廝,“雪公子,秦壽大人指明著叫公子去。”
琴音都破,剩下晃晃之聲亂顫,這位公子一手按在琴弦上,狠狠抓住弦,任琴弦緊緊勒進肉裏。
半晌,他才驀地鬆開,扣進肉裏的琴弦,在手上留下一道深紅的印子。緩了緩心裏冒的火氣,他壓製了聲音,平靜道:“我知道了。”
白衣公子對著銅鏡整理著自己的模樣,銅鑒裏的人像在燭火下扭曲,反照出陰沉又惡毒的臉——他早就已經做不會自己了。
走的時候白衣公子帶走了自己一直隨身的小笛子,從枕頭下麵摸索出了一個白瓷瓶子,他盯著小瓷瓶看了一下,狠下心一並帶走了。
外頭傳話小廝恭恭敬敬,俯了俯身,說道:“秦壽大人在‘望仙樓’等著公子,讓公子一個人去。”
白衣公子淡漠地看了看那傳話小廝,短短一句:“嗯。”
走過長長巷子,登上高高樓台,換成盈盈笑臉,將在這暗黑的夜裏進行一場殺戮。
衣衫鬢影之間,意亂無知之時,他悄悄將瓷瓶的藥倒入犀酒杯,眉眼裏裝是風情地看著看著一張突入起來的醜臉,用他輕柔的聲音哄人喝下一杯輕柔的毒酒。
在“癡情司”裏麵,他早就學會了殺人要殺的不留痕跡,心思縝密的人自然不會用毒藥,而是別的。
在那種地方裏過了這麽久,他還可能還會做傻事麽?
——自然不會!
公子眼神一暗,深沉的殺意,三分已浮上眼眸。
夜深透,宮裏添燈油的小廝名叫小三子。
小三子迷迷糊糊地對著燭盞座裏添燈油,突然一陣清越笛音霎時之間,喚醒了睡意,那笛音妖禍迷人小三子一小子聽入迷了去。
忽地腳邊似乎有什麽東西跑過,小廝想也許是耗子吧。
四處望了望,循著笛音,小廝看到高樓上一個蒙蒙的身影,樓上的白綾在陰寒凍人的夜裏飄起,像是出殯揚起的招魂幡,靜靜地在寒夜涼風裏,蕩起層層的寒意。
“怪人,這麽晚了還有那麽個閑心吹吹吹,真的是不睡覺啊,耽擱人。”小三子搖搖頭,繼續添著,添完油還要繼續回去補眠呢。
笛音陡息,小三子驚覺回頭一看,樓上已是空無一人,隻剩下招魂幡子還在繼續拂揚。
小三子揉揉眼睛仔細看去,還是沒人——難不成剛才的是幻覺?自己真沒睡醒啊。
想不出個所以然,小廝撓撓頭,繼續添燈油,打了個綿長的嗬欠,“趕緊幹活吧,幹完還要回去睡覺呢。”
舉著燭火盞台,他走過那高高的小樓邊,朝著更深處的暗暗燭火走去。
翌日,清晨霧氣還沒褪,霧裏走出個身穿白衣的男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雙手緊緊握成拳,止不住顫抖著,神色惶惶,微微顫顫伸出手來,輕輕推開了“癡情司”南院的後門。
白靴子走過院子裏那顆老桂花樹,旁近的窗戶露開了一條小縫,窗縫後的一雙眼仔仔細細將他敲了個清清楚楚,露出了向上撇起的笑。
“你去哪裏了。怎麽這個時候才回來?”問話的是白衣公子的同室生,一臉擔心的神色。
“我去解決事了。隻是手腳沒太麻利,慢了些。”說罷,公子看了看自個的同室生,眼色懨懨,黑瞳幽幽,點點蓄淚,緩聲問道:“文棋,要是有一天,我要下了地獄的話,不,是一定會……”
“我來一起跟著。”文棋心裏念出這句話,嘴上卻是換了他言說:“這個大個人了,說什麽傻話呢。”
白衣公子嘴角笑笑,點點頭,一下沒撐住暈了過去,倒地時,白瓷瓶骨碌碌從衣袖裏滑出來,落在文棋腳下。
文棋把人扶住,拾起瓶子,聞了聞,忽然臉色一變,看著暈倒的人,眼神突然凝重起來——他是去,處理什麽事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