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蓮宮主
十六年前,夏初時候,玄冥境內,玄清莊裏。
莊裏後院一棵老槐樹下,樹幹邊上站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十來歲的少年,一笑,眼睛就像一個小狐狸一樣狡黠。
小少年念叨著自創的詩,“世人隻道神仙好,我言雞腿勝今朝。人生得意須盡歡,再醉一杯老白幹。不知醪糟誰釀出,不知多少能入肚,全部!”
聲音脆脆生生的,這些押韻的詩也還算是聽得下去。而這聽的人,正在老槐樹上,濃蔭遮蔽處,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生得眼眸極佳,看著樹幹下拉一臉憧憬食物模樣的小娃娃,眼裏滿是寵溺。
這男人,原名喚作慕清言,如今,是做了玄冥第一百三十五代的當家人——迦冥宮主。
他眼中帶著慈意的光,眉眼間,盡是溫柔在。
迦冥手中攬著一個不過十二三的小女孩,小女孩抬頭看著他一雙笑眼,眼尾翹著,再低頭看了看樹下數食兒的慕清歡,小狐狸般彎彎的眼眸。這不相識的親兄弟倆,竟然笑得這般想像。
小男孩想著想著,吞咽了一下喉間,一聲咕嚕想,迦冥聽著,帶著慈愛的笑意更甚明顯。她不由得默默歎口氣,這慕清歡從小到大,除了吃,還能做些什麽有建樹的事讓你這個當哥哥的覺得自豪?長兄如父,他那臉上的模樣,可不就是父親那般了?
清歡身邊,團團在一塊的是眾位師兄,數落著他:“清歡師弟,師傅教育為人要有道義正統,人生得有一點追求,你倒好,你把吃為第一等大事,吃喝二字,飽口舌之味足矣。從小到大——”
少年極不耐煩地打斷,“少來!師兄你昨天偷廚房的炒黃豆怎麽說?”
給抓到了把柄的師兄訕訕一笑,“小師弟呀,嘿嘿,我這不為了讓你餓著嗎,聽說餓了就容易長高的。”
“屁!少來!”慕清歡年紀小小,一聲市井小混賬的模樣,但長得實在是不錯。小小少年時,像極了是橋旁說書人口中的“劍神朗目,豐神之資”的孩童時代。
不過十來歲的小清歡便已然是豐神俊朗,站在樹下,身姿挺拔,利落的頭發紮在腦後,幹幹淨淨,英氣不凡於眾人,一笑,就像小狐狸一般俊。
而生出這麽兩兄弟的人,正是當年與莫家共占江湖頂上的慕家家主和主母。當年畢竟是當年,慕家已滅,大兒子清言如今做了與慕莫兩家相對的邪宮主子。小兒子呢,卻籍籍無名,成了別人眼裏無爹無娘的孤兒。
世事終究變得太快,當年的金陵慕家,現在隻剩下一方敗落的火燒遺址。而與之並稱的江湖大家族莫家,僅存了唯一的小女兒,莫子鳶。
她九歲那年,江南同裏走了水,如今,怕是也隻剩下了一抔灰燼了。
而那莫家被奸賊所動的那一年,莫家獨女給晚來一步的迦冥救下,帶回了玄冥宮,眼下正陪著他一起看樹下慕家小兒子。
莫子鳶正好好看著樹下少年,不妨及耳後輕飄飄地傳來一聲輕笑,腦袋頂上,輕柔地被拍了拍,“我覺得清歡在外麵這麽過一輩子就夠了,不需要再走上了我的路,鳶兒,你覺得呢?”
“我想讓他簡簡單單地過一輩子,不管他最後過成了什麽樣子,都比我的路好。”慕清言有些憂慮,繼續說道,“最近我查到有很多事情,涉及到我們家族裏頭的事情。我也說不好我的下場會是什麽。如果我以後會遭遇不測,你可保證他這一輩子都這麽平凡地過了啊,不然我白救你白養你了。”
慕清言說得不錯,他日後,果真遭遇了不測,死在了孤落的一處山頭,他的屍骸,連一方棺木都不曾有。
七年過得很快,依舊玄冥境內,玄清莊裏。
老槐樹中,一男一女。
“宮主?宮主!”一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將她從自己的回憶裏麵驚起,莫子鳶嚇了一跳,白了那男人一眼。
同是照看清歡,同是那一株老槐樹。很多事情都變了,邪宮當家的第一百三十五代迦冥宮主,變成了眼下姿貌無雙的女人赤蓮。
“小宮主,你愣什麽神呐?”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玄冥宮裏的醫師沈望舒是也。手下的用藥的功夫世上除了他師父,就沒人敢在他麵前撒野的了。
可惜了,話本子裏麵生死人肉白骨的一代醫師,都如同魏晉風流士一般,蕭蕭素素,神魂皆是風流。而到了這玄冥宮的沈醫師身上,除了隨著師父哪兒學來一聲真本事在之外,也就一張臉能拿出台麵去了。
“你——莫若是,見到了這個小俊俏,就思春了麽?”
赤蓮狠狠瞪了他一眼,放任他隨意去猜測。誰叫她做宮主這麽幾年來,非要作踐自己與沈望舒一道做了幾千天的知交好友了呢?
望舒口中的小俊俏,正是躺在槐樹底下,伸著一隻手擋在眼前慕清歡,夏日頭的陽光漏在他一聲牙色夏裳上,斑斑駁駁,明明暗暗,襯得年少的清歡身姿停然很是俊俏,長成的模樣,比起風月場所的哥兒都要好看很多了。
坊間有個傳言:這世上好看的男人在妓院,最好看的妓院在玄冥“癡情司”裏。
“隻是看得入眼罷了,哪兒那麽多事啊?”赤蓮隨意給他唬了過去。
“既然能入眼,那要不抓回去當暖床的?原來小宮主好相公臉這一口了。嘖,看來我要小心自己的最後的貞潔了呀,你離我遠一點。”看看他一臉憂傷的假正經,一貫的愛用各式意味不明的話折損玄冥宮主的名聲,赤蓮扶額擦去冷汗,不由得嘴角抽抽了一下。
“揶揄我呢?”她斜覷著眼瞥了一眼,“你麽,也算不得什麽相公臉。”
沈望舒姿態儀容甚好,一展折扇,上題四個大字——風雅人間,假作正經的搖搖扇子,不含聲響地笑著,意味不明不清。
對於這個人,赤蓮從來持著無可奈何之意,苦笑地看著望舒搖了搖頭,看著地上躺著的清歡,嘴角翹起,像是在安睡一般。
搖折扇的手突然停下,沈望舒突然往不遠的叢間隨意瞟了一眼,看著那草木深深裏麵,依約兩個綠色的人影,稍微皺皺眉頭,眼神淩冽,想了一會兒,大致認出來偷聽著的人是誰,眉眼一轉,便回過頭來。
“你們知道近年來大有名氣的赤蓮嗎?”某同門小聲地問了幾個師兄弟,旁近或坐或臥的幾個半大小孩就咋咋呼呼,開了鍋。
聽到了自己的名號,赤蓮不由得多瞧了瞧下頭的人,等著下一句話來。
“知道,知道,就是去年在武林大會狠狠挫了前年第一那個女魔頭。”另一個某同門。
“嗨呀,這事都被鎮上的說書先生說爛了,師兄說出來還有意思嗎?”下一個某同門。
“倒是赤蓮麵具下的那張臉,更惹人好奇啊。江湖人要麽說醜的跟個鬼一樣,要麽說貌比西施,唉,這江湖中也沒有個定論,撓得可真是讓人心癢癢。”再一個某同門。
“那小宮主你這一坨臉,可就要讓他們失望了啊。”沈望舒一臉謔笑,以扇掩麵,像是非要讓赤蓮知道他在笑一般。她無甚表情,隻是腳下一腳踹去,他腿一拐,差點沒掉下去,疼得呲牙咧嘴。
而清歡長得挺適合暖床的,不過呢,那個市井裏的小混賬說的話,卻實在是不適合暖床。
“有什麽定論不定論的,照著小爺我說啊,誒,你們坐過來一些,”慕清歡坐起身來,手朝眾師兄揮了揮,擠眉弄眼的模樣,奸笑著對著幾個圍在一起的兄弟們繼續說,“她好不好看的,關你屁事咯。”
哄聲一片,師兄弟齊齊擺手,就差沒有收拾那笑得狐狸一樣狡猾的人。
“十六師兄,你等著看吧,等師父準許我去江湖走走之後,我一定給你把那個女魔頭給你打趴下,送給你當媳婦兒去,絕對不會誆你的。”慕清歡笑得很開心,赤蓮笑得很陰森——這個人從她 自出道以來,每隔三天就在心裏指望著有一天把她打趴下。
每一次她托著慕清言的意願來照管清歡時候,都能聽得見他在說道關於自己的事。可惜,每一次都不是什麽好話。
“等小爺我出了江湖,定要狠狠地收拾那女羅刹,把她那身紅衣裳給扒咯,做揩腳布,那張閃閃的麵具嘛,我就拿去換燒雞,十六師兄我給你分一隻雞腿。”
赤蓮啐了一下,冷哼一聲——小兔崽子,等你出了江湖,我就讓你知道這江湖的水是有多深。
狠狠地在心裏罵了去,但麵子上還是要維持一宮之主的派頭,赤蓮不動聲色的扯了扯臉皮,心裏一陣冷笑,“這人得抓回去好好調教一下才是了。”
“望舒,回宮。”
人影從樹幹上輕躍起,翩然踏開槐樹葉,一下躍出十丈外。
“喲,剛才是什麽鳥兒呢,飛得那麽快。”赤蓮遠遠隻聽見了清歡這麽一句話,於半空中回頭看了看,又笑了一笑——慕清歡,我們來日,江湖再見。
沈望舒笑,不明所以然的勾著嘴唇笑,那幾個監聽的人,居然把自家小宮主都糊弄過去了呢,不知道是她對慕清歡入神了,還是幾個人太會隱蔽了。既然是他的人,既然又監聽得不是多麽重要的東西,他也就不管,任憑自己那個好友去得來些不大的消息去。
玄清莊石梯之下,不遠三兩丈處,小草木叢裏,隱蔽與草木一體的人聲,隱隱有話語聲響起:“我把東西都記錄好了,你趕緊去將消息傳給閣主。”
窸窸窣窣一陣掠過草木之聲,一雙手從草木灌叢裏麵伸出,一隻白色信鴿咕咕叫喚兩聲,自叢間躥出,飛向幾百裏外的一座閣樓。
望京,丹書閣,主閣院裏。
白鴿子落在窗欞上,一隻手將它抓起,綁在它腿上的竹管就落在接頭人手中。
這個接頭人取下竹管,一陣小跑,卻不驚起聲響,走過一排排掛著竹藤瓶子的房間,牆壁之上,萬副勢力家族圖譜掛在上麵。
臨窗一個坐得端正的身影,時至快入夏的時節,浮風微熱,他卻穿得不少,臉色蒼白,察覺到有人到來,臉色微微動容,卻沒有回過頭去。
接頭人立即將得到紙條雙手捧在手心裏麵,送到正端坐在窗邊,麵容不驚地看窗外庭院繁花盛開的閣主手裏。
來人恭恭敬敬一句:“閣主,傳來了消息,玄冥宮的。”
丹書閣主身子往旁邊一傾,支起手來,伸出一淨白素手來,接過紙條,深墨色的眼睛順著幾列小字兒看了看,淡色嘴唇薄薄地滑出個笑容,又淡淡抹去那一絲笑,心情頗是愉悅。
丹書閣主十指纖長,把小紙箋放在手心,輕輕絞動著手指,將紙條慢慢裹成一個小卷。他精明的腦袋裏麵,開始慢慢算計了起來,看也不看,伸手將窗邊的熏香爐子蓋打開,紙條投進熏香爐子裏。
火舌嗤的一下冒開,映得閣主一雙精明的眼裏,是一片機關算盡。
他抬抬右手,指了指那張書架上的紙箋,示意要那一種帶著特殊梅花印跡的紙箋,又道:“又會有生意上門了,你去取筆墨來。”
手下人恭敬下去,“是。”
丹書閣有一個奇怪的客人,向來丹書閣是一個出賣消息的機樞,每個人都是帶著銀子前來討要一個問題,就連皇親國戚,豪世之族,都不曾有過例外。可是這個客人卻不是,身為閣主的知潭並不認識這個客人,隻知道這個信箋對麵的人身份不簡單。
那個人是先師在的時候就與丹書閣訂下了交易的。
後來先師亡故,整個丹書閣就交給了知潭。他的師父沒有給他透露過多少對麵客人的信息,他隻是稍微知道那對麵的人,是一個姓沈的人,至於是男是女,年方幾何,一無所知。
而他應當知道的,便是身為丹書閣的閣主應當要為這個二十多年的客人提供知曉得的消息。丹書閣是江湖中天下第一大消息所,也隻是個交易之地罷了,丹書閣主在江湖上富有聲明在外,也隻是個商人而已。
這一次,對麵客人要問的,是玄冥宮的赤蓮宮主。於是,他派了人去,在不知不覺中,跟緊了目標,知潭丟不得自己師父的臉麵,更砸不得丹書閣的牌子。
丹書閣主毫筆擱下,將紙箋裹成小卷,放入灰羽鷂鷹腿上的小細竹筒中,雙手一揚,放飛一隻鷂鷹,看著它靜靜遠去。
他依舊臨坐窗邊,賞著院牆之內的花兒。
樓下,花香依舊,將這一場藏著著陳年血腥舊事的味道掩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