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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亂雲(上)

  四時捺缽製自太祖朝起素來便是大遼重要的宮廷活動之一。隨了季節氣候的變遷,曆任皇帝都要於春、夏、秋、冬四季交替時離開京城前往各地所設行帳進行一段時期的網鉤弋獵。如今已然入冬,官員們為了準備這次意義非常的冬捺缽,紛紛亮出手中法寶,希冀在皇上眼前博得一時的寵信與爵祿。


  雁門關一役大遼損耗上萬軍力,遼景宗耶律賢一時心火外泄引動舊疾迸發,竟是接連數月纏mian病榻。軍國政事悉數交由皇後蕭綽協理。蕭綽雖一介女流,其剛毅果斷之性卻絲毫不遜一眾男兒。然而也因其攝政之事名不正言不順,從而令得契丹各部諸王宗室皆於暗中磨刀霍霍,伺機而動。其中又以翼王耶律敵魯、魯王耶律鐵驪聲討之勢最為強烈。


  景宗一病數月,朝廷上下人心浮動。蕭皇後為著景宗聖體沐浴熏香齋戒十日以求真主保佑,兼得薩滿巫師開示,於廿四日頒下懿旨,捺缽期間,特賜一處斡爾朵與宗室諸王子弟講習武藝,且較技奪魁者將加官進爵。此旨一下,諸王宗室無不蠢蠢欲動。有心者,欲借此進一步網羅黨羽,謀劃對策;旁觀者,亦欲借此試探聖意,揣度時勢。一時間,冬時捺缽成了朝廷內外關注之對象,百姓茶餘飯後之聊資。


  這一日,界定了漢城與皇城之分的白音戈洛河岸鑼鼓咚咚,遠遠聽去仿佛天邊乍起驚雷。震天的鑼鼓吸引了匆匆穿行的路人,一忽而便在岸邊聚集起百十餘眾,前來打探消息的嘎頭亦夾雜其中。他隨著人群來到沿河渡口,那裏正有四名契丹兵士以鼓聲召集鄉民。見到人頭攢動,四兵士相互商議後由其中一人向鄉民宣讀告示。嘎頭不懂番語,遂向旁人打聽,方知是翼王府欲招募武功教習。想起先前延嗣吩咐之事,嘎頭心道:一連數日未想到入皇城之法,如今豈非正是機會?隻要我等進了皇城,何愁遼廷動向不得?他主意一定便抽身擠出渡口回轉豐登客棧。


  此時木木、大壯二人正圍了延嗣說著半日來的收獲。見嘎頭進來,木木忙上前道:“二嘎哥,你可探得什麽消息幺?”


  嘎頭咽了口茶,接著便將在渡口見到的翼王府招募教習之事詳細說來,末了又道:“與其在此一籌莫展,我等倒不如去碰碰運氣。”


  “正是,正是。”聽罷,木木登時跳起道:“若再似無頭蒼蠅般在榷易場東遊西蕩,我定要憋出一身綠毛了。楊大哥,明日咱們便去應征如何?”


  “好。”未待延嗣說話,大壯也活動了筋骨道:“我這拳頭早就發癢,正好去那什麽王爺府一解癢氣。”


  “不妥。”見幾人轉身便去準備行裝,延嗣起身搖搖頭:“目前皇城內一應軍備布防我等皆不清楚,況且此次不過探聽遼廷虛實,實不需冒不必要之風險。榷易場雖乃繁雜之地,卻是各方消息聚集之處,舍棄不得。而豐登客棧亦是我等隱匿行藏最佳地點,更不可輕易離去。”


  “這……”木木撓撓頭,沮喪的看了嘎頭與大壯,道:“楊大哥,難道我們就隻能在此坐等消息上門?”


  延嗣拍了拍木木,笑笑:“是你們等,不是我。”


  “少將軍,不可!”嘎頭機敏,聞言頓時道:“少將軍適才也說皇城中危險不知幾何,你孤身前去怎可使得?”


  看著窗外悠然飄過的白雲,延嗣淡然一笑:“小小教習,身份低微。無人理會自然談不上危險。”


  見他主意已定,嘎頭三人麵麵相覷,正不知如何勸阻,忽聽門外道:“你可知翼王府此舉所為何事?”


  幾人聞聲看去,隻見星兒一身錦裘玉袍悠悠閑閑進來道:“各位兄弟請,小生這廂有禮了。”


  “星兒,”延嗣微皺了眉:“莫要鬧了。這半日你去了何處?怎的不與我打聲招呼?”


  “我為何要告訴你?”星兒一橫眼:“爺爺不過令我與你同行,並未說我一舉一動都要稟報於你。”


  延嗣不欲與她做無謂爭論,遂淡淡道:“你也累了,去歇歇吧。”


  “你不想知道我去了何處幺?”見延嗣神色甚淡,星兒亦不再玩鬧,她正色道:“教習之事你莫要應征的好。”


  延嗣一挑眉:“為何?”


  “榷易場聚納之消息多以訛傳訛,”星兒不答反道:“我在天香樓得到的消息卻是真正不假。你們可知翼王府招募教習所為何來?隻因府中小王爺有意與皇後身邊的菁瑤郡主結親,而北院大王之子亦為郡主相思成疾,故雙方約在捺缽期間以武爭魁……那翼王與北院大王素為政敵,自然要先下手為強……你們說,這渾水可能淌得?”


  見嘎頭三人連連點頭,星兒頓時眉開眼笑。她斜睨了神色似癡似惘的延嗣道:“隻怕這消息在某人看來不過胡鬧罷了。”


  延嗣並不理會,他淡淡的看看星兒道:“那天香樓乃煙花巷陌之地,你莫要再去了。招納教習之事我必須一試,你隻需與嘎頭他們等我消息便是。”


  話畢,他轉身踏出客房,直氣得星兒一張俏臉通紅,卻也莫可奈何。


  延嗣漫步街上,心頭猶如潮汐起伏不定。終究還是放不下。他自嘲的笑笑,抬眼望向那蜿蜒的白音戈洛河,喃喃道:“耶律鴻倒也是個癡情男兒。”


  ……


  自太祖立朝,契丹皇室宗親皆有自己的頭下軍州,其頭下的依附者大多乃戰中俘虜,這些頭下戶中既有事農者也有手工業者。而耶律敵魯所領的羽陵州與耶律休哥轄下的黎爾州的屬戶便以農耕為主。隻不過因雙方領主素來水火不容,以致雖隔著一條巴幹爾街,這二州的屬戶卻從無往來,且常因著耕田屬地之事引發口角之爭,甚至拳腳相加。


  這一日正是翼王府招納教習的日子。白音戈洛河河岸兩旁人山人海,隻為爭睹競任翼王府教習的盛況。


  星兒在人群中見延嗣正與場中一眾報名者微笑寒暄,不由按按腰間皮囊低聲問身旁的嘎頭:“楊延嗣怎麽說?”


  “少將軍隻說進了翼王府之後會與我等聯絡。”


  “他當真有此把握?”望著意態閑適的延嗣,星兒隻覺被有一團絲繩緊緊牽扯,她自囊內取出一支花筒握在手中,冷聲道:“我可不管。誰若敢傷他半分便休想再生還!”


  此時但聽一陣急急馬蹄,轉眼隻見兩隊執戈負弩的契丹士兵飛馳而來,揚起一片片的雪泥。這些士兵甫一到達白音戈洛河,便甩了鞭將圍觀的百姓驅趕到洛爾渡口,隨後又分成小隊嚴守在場地四方,隔斷了民眾與競任者的互通連係。見狀,人群一時起了小小騷動。嘎頭看得真切,他皺了皺眉悄聲道:“趙姑娘,契丹兵防衛這般嚴謹,到時我等隻怕難與少將軍取得聯係。”


  “無妨。”星兒輕輕一笑:“若真個如此,到時你我便故技重施。”


  嘎頭雖覺此法不甚妥當,卻一時也想不到其他對策,遂點點頭不再多說,隻將目光投向敵意漸濃的較技場。


  這當,又見兩隊人馬馳近。當先一人年在五十開外,身量魁梧,頭冠圓形瓦楞帽,腳踩摩羯紋長靴,上身著一件通體繡了花紋的赭黃長袍。袍上繡一隻踏日馭風的蒼隼,這蒼隼玉爪玉嘴,一雙淩厲隼目傲視前方,似有睥睨天下之勢。這人身後乃是一名手提金錘的年輕小將,見其望向前麵那人時偶爾流露的怯意與自豪以及二人極其相似的樣貌,想來當是一對父子。他二人一出現,眾契丹兵頓時齊刷刷跪倒,口稱:“王爺萬福!”


  原來他便是翼王耶律敵魯。延嗣站在場中,望見翼王一行縱馬而來,心道:看其衣上所繡那傲然蒼生的鷹隼,此人必是有那爭雄之心,我需好生應付才是。他這般想著,便也不隨眾人跪拜,隻將一雙星眸靜靜的與棄馬走來的耶律敵魯對視,淡笑拱手道:“王爺萬福!”


  “哪裏來的狂傲小子!見了王爺還不跪下?”見延嗣昂然場上,耶律敵魯身邊的州長匹吉裏喝道:“來人!將這小子拖下去宰了!”


  隻聽鏘鏘聲響,七八名執刀士兵轉眼便將延嗣困圍場地中央。見情勢危急,人群中的嘎頭一時按捺不住。他悄悄掏出懷中的迷迭煙,卻聽星兒輕聲道:“莫急。他自有他的道理,你我暫且看下去。”


  聞言,嘎頭深籲口氣將煙筒放回懷內,再次看向較技場。隻見那耶律敵魯斥退眾兵,又仔細打量了延嗣道:“從來沒有人敢在本王爺麵前露得這等狂態。小娃娃,你是何人?看你也隻是個半大小子,難道不怕本王爺砍你的頭?”


  “我爹說過,男兒膝下有黃金,隻可跪天跪地跪父母。王爺既非天地又非我父母,故當受以尊長之禮。況且王爺是做大事者。做大事者虛懷若穀,又怎會拘泥於世間俗禮?”


  “哦?”聞言,耶律敵魯雙目陡然射出一道精光,他摸了摸下頦濃密的短須,看看侃侃而談的延嗣道:“看小娃娃談吐不俗,可是漢家子弟幺?但不知令尊長名諱?”


  延嗣眼中頑色一現,聳了聳肩,莫可奈何道:“這我可不便相告。我爹說了,若我敢泄露他老人家名諱,他一定大板子打死我。不過……”


  “不過什麽?”


  “我自小隨我爹住在鄉下,農閑時常見他擺弄一把長槍。那槍頭扁平彎曲,狀如蛇形。一次我偷拿了去耍,結果便招來一頓好打。也不知他老人家當年可是從過軍,那手勁大的,好似鐵板……”


  槍頭狀如蛇形?難道是九曲槍?耶律敵魯心中一動:據說這九曲槍法正可克製楊業所創梨花槍法。若我兒得此九曲槍譜,還怕那耶律休哥老匹夫作甚?他暗暗留意延嗣,心道:這小子年歲不大,骨格卻甚清奇,想必家學淵源。倘若我將此人招致麾下,豈非又是一員猛將?隻不過……他逐一掃視在場眾人,轉念一想:如今我麾下幕僚稀缺,希兒又是怯弱之性。隻怕要收服那小子還需仔細考量一番。


  他擺擺手,打斷延嗣話語,道:“本王平生最敬重這等隱居世外之高人。小娃娃不說,本王也不勉強。不過小娃娃既來比試,自然知曉此試之重要。倘若你有絲毫不軌之圖謀……”


  “這是自然。”延嗣點點頭:“趙彥我素來以光明磊落行事。何況與人方便自己也方便。王爺大可放心。”


  “好!”耶律敵魯拊掌讚道:“小娃娃這便上場吧。”


  延嗣微微一笑,向後倒退三步讓出場地,又拱手對一眾報名者道:“所謂先來後到。我雖得王爺抬愛,卻也不能壞了這比試規矩。各位兄台,請。”


  耶律敵魯隻道這趙彥來參賽自然躍躍欲試,不想他這般恭遜。他環顧眾人或不屑或嫉恨的目光,略一頷首喚來匹吉裏低聲吩咐一番,隨即攜了小王爺耶律希走進專設的斡爾朵中。


  此時眾參賽者已一對一亮開了架勢。看那拳來腿往,人影閃躍倒也頗有龍爭虎鬥之勢,然而延嗣卻隻靜立觀看,無有一絲焦躁爭強之態。見他如此鎮定,帳中的耶律敵魯不由愈加賞讚。


  這當,忽見那名喚悉萬都的赤麵漢子走上場,手指延嗣向匹吉裏喊話,似乎詰責為何延嗣不戰。見匹吉裏狀似為難,延嗣緩步上場,抱拳道:“在下並非兄台對手,還請見諒。”


  見延嗣不願比試,隻氣得悉萬都青筋暴起,竟是不理會的揚起一雙鐵掌直撲進前。見他逼近,延嗣騰身縱起,躲過那虎虎生風的拳掌,不著痕跡的遊走於悉萬都身前身後。見掌風每每將要擊中延嗣麵門卻都堪堪被他避過,悉萬都不覺惱火異常。此次他奉魯王耶律鐵驪嚴令混入耶律敵魯府中,正是欲尋可乘之機將其不軌之圖謀上奏朝廷。誰曾想還未進得翼王府便被眼前這乳臭未幹的小兒攔阻,豈不可惱?他麵上陡然一寒,再度欺身而上。


  見悉萬都一雙鐵掌甚是毒辣,延嗣心道:我不過稍加相試他便目露凶光,此番參賽想必別有他圖。如今耶律敵魯似有意納我入府,這等時候我切不可露了馬腳。隻見他架起雙拳猶似足踏棉中趔趄搖晃著迎上悉萬都,哭喪了臉道:“之前我便說非你對手,你偏是不聽。如今我帶了一身傷回去,我爹定是要打死我了。”


  悉萬都見他目中盡露膽怯慌張,忽然陰測測一笑,道:“小娃娃既是害怕,不如便由大爺送你回家。”


  他說著,突然變掌為鉤閃電般狠狠抓向延嗣頂門,但聽“哎呀”一聲慘叫,眾人隻道不好,不想卻見寒光一閃,一柄銀色短匕倏忽間已嵌入悉萬都的咽喉。隻見他倒在地上,翻滾抽搐了一時便再無聲息。


  這時場上忽然傳來一陣急鼓,震懾了一眾驚駭惶恐的參賽者。耶律敵魯緩步邁出斡爾朵,看看泰然自若收回匕首的延嗣,冷聲道:“小娃娃好大的膽子!”


  “王爺容稟。”延嗣躬身一禮,道:“小子並非狂妄之徒亦不敢草菅人命。隻是此人心存歹意暗中加害,小子迫不得已出手自衛,這才錯手傷其性命。”


  適才情形在帳中的耶律敵魯自然看得分明,若非那悉萬都蓄意加害也不至落得斃命下場。他撫了撫須,道:“戰場之上你來我往,各安天命。也罷,本王便再給小娃娃一次機會。匹吉裏,傳我令,繼續擂鼓。”


  又一通鼓休停,眾人正自納罕,卻見翼王府總領頭下軍州的刺史哈圖急匆匆飛馬而來。他一下馬便直奔斡爾朵,見得耶律敵魯稟道:“王爺,今日我治下羽陵州與北院大王耶律休哥所領黎爾州屬戶不知因何緣由再起爭端,如今事態已近失控。”


  “什麽!”聞聽此事,小王爺耶律希急道:“父王,我羽陵州與那黎爾州屬戶向來水火不容,現在又出此等亂子,孩兒隻怕那北院大王不會善罷甘休。父王,這如何是好?”


  “慌得什麽!”耶律敵魯斥道:“不過些許小事,怎的如此沉不住氣!哈圖,你給本王細細說來。”


  “臣下無能。”哈圖抹了一把汗道:“臣下聽聞羽陵州剔隱吉布前來報訊,心急之下竟是忘記詢問緣由。”


  “無用的東西!”耶律敵魯一掌拍在椅上,怒道:“叫匹吉裏過來。”


  見哈圖戰兢兢出帳,耶律敵魯又看看一臉憂急的耶律希,沉聲道:“那叫趙彥的小娃娃頗有幾分膽氣,甚對我脾性。你吩咐下去,令他隨我往羽陵州一行。至於餘下三人便交由你叔叔逐各再細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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