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上京(下)
八月。河土封凍,滴水成冰,兼有風雪時時光顧,上京臨潢府轉眼便進入了寒冬。
上京自建成以來便有南北二城之分。北乃皇城,南為漢城。二城相連甚是恢宏,而漢城更是中原與契丹的商貿往來中心。
這一日,雪後初晴。在通往上京漢城的官道上熙攘的人群仿佛長龍般緩慢而行,卻原是遼廷因了近日空穴來風的一則傳聞而在這白馬官道加派關卡所致。
但見八名契丹士兵手執鋼刀站立柵欄兩旁,另有二名檢驗官分別驗證客商身份以及搜查其隨身包裹。若遇不符身份、規矩者便轟其離開或告知守軍予以定奪。因此,喝叱詬罵聲、呼天搶地聲時起時伏。
隨在人群中的嘎頭見查驗如此之嚴,遂與身後的大壯耳語一番便抽身擠出人堆,來到不遠處一間破敗茶寮中向等在那裏的延嗣道:“公子,白馬關卡處查得很嚴,非通行證無法通行。我等五人中隻有木木可過,這如何是好?”
“這有何難?”木木晃晃棕紅色卷發道:“待我先行入關暗中引動騷亂,隨後你們便可大搖大擺進入漢城。”
“不妥。”嘎頭搖搖頭:“那八名士兵皆鐵甲鋼刀守在欄前,你入關自可卻無機會下手。”
“二嘎哥敢是瞧不起我?別忘了,打小我就是村裏的‘機靈猴’。這點芝麻小事還難不倒我。”
卻原來,木木、嘎頭、大壯三人竟是幼時玩伴。後因家鄉遭遇洪災,為著逃難三人隨家人各奔東西,不想卻在廣武城重逢。此次延嗣為尋星兒來到雲瑞客棧,偶爾得知木木身世以及通曉番話之事。木木家中原是茶商,他耳濡目染自然清楚經商之事,故而延嗣求了譚虎相幫將木木帶在身邊,以便臨潢府之行。
見木木不以為然,嘎頭也不再言語,隻將征詢的目光望向延嗣。但見延嗣微一沉吟,道:“此法倒也並非完全不能。木木入城後可先暗中打探漢城守軍情況。日暮時分我會令嘎頭,大壯借機在關卡外與你聯係。”
木木點點頭正待喚回大壯,忽聽星兒脆聲道:“慢著。隻是過關而已,無需這般大費周章。”
“難道你有他法?”延嗣道。
星兒並不答話。隻取出包袱裏一件火紅的狐貍裘披在身上,重新梳理了烏亮的發辮,隨後拿出另一件雪白的貂皮大氅指了指延嗣那泛了褶皺的衣裳道:“換了它。”
“做什麽?”延嗣奇怪。
“你隻管換上便是。”星兒將貂皮大氅交給延嗣後又看看嘎頭、木木道:“你們也一樣,穿上最體麵的衣裳。”
延嗣三人麵麵相覷,星兒卻“撲哧”一笑,走出茶寮道:“我去換了大壯來。”
不多時隻見大壯走進來如法炮製的也更換了新衣,然後將“胭脂”交與嘎頭,牽過“琉璃”對延嗣道:“公子請上馬。就要輪到咱們了。”
聞言,仍自狐疑的延嗣亦無時間多想,遂騎了馬與大壯三人來到關卡前。此時人潮依舊,星兒眼見他們到來亦飛身縱上胭脂,又使了眼色與大壯。
大壯會意,陡然如舌綻春雷般大喊一聲:“閑人閃了,閃了!”
人群驟驚,紛紛避讓。隨即又見一團紅雲、一片白霧飛馳而來。乍見這紅白二色,在場眾人頓時爆起一陣驚呼。原來,這一紅一白竟是兩位儀表非凡,光彩照人的少年男女。那少女一身紅衣好似火雲冉冉,而那白衣少年則瀟灑出塵,仿若謫仙下凡。
見他二人穿著裝扮非富即貴,圍觀人眾不自禁的退到路兩旁低聲竊語,神情間似有畏懼流露。白衣少年見狀不由泛起些許歉意。他抬眼看看那舉動若常,一馬當先的少女,心下暗道:看星兒這般成竹在胸,莫非她早有安排?
正思量間,一行人已來到白馬關卡。適才一番情狀欄邊的契丹兵自然看得分明,此時見兩位少年男女來到麵前,其中一個看似百夫長的契丹兵士便走上前,語氣恭敬道:“敢問這位公子,小姐是……”
“是什麽是?”不待延嗣說話,星兒一挑秀眉:“讓開!本小姐與兄長要入關!”
見她明眸皓齒,瑰姿雍容,目光中卻時有傲然淩人之色,那百夫長不知為何竟不敢與之對視,隻在心裏叫苦:莫不是公主微服出巡回還?轉念一想:聽聞皇上身邊隻得二位公主,長公主耶律艾朵與二公主耶律芷翎。長公主自肖駙馬戰死雁門關,終日鬱鬱以致身染沉屙;二公主年紀尚幼,而眼前這位小姐……想到這裏,他便暗暗噓口氣,抬眼道:“入關自然可以。不過敢問公子、小姐,可有通行白馬關之文牒?”
“大膽!”
隨了一聲怒斥,隻見星兒手中軟鞭一甩,“啪”的狠狠抽在那百夫長的肩頭:“你不過一名小小百夫長,膽敢向本小姐討要關牒,可是嫌命太長幺?待我稟告伯父,管教你走著出來,滾著回去!”
驟見星兒出手,另七名契丹兵頓時“嗆啷啷”抖出兵器,眼看便要上前擒拿,卻忽聽一聲清喝:“住手!”
眾契丹兵一愣神,隻見那猶若仙童的白衣少年走上前拍拍少女的頭,又伸手取下她的軟鞭,嗔怪道:“如何這般頑皮?可是忘了臨出門時爺爺的囑咐?我們既是前來拜見伯父,自當按規矩辦事。”他說著又暗遞了眼神與少女:“文牒既在你身上,還不快取了來交與兵大哥查驗?”
見他嚴肅的目光中隱含了一縷焦急,星兒心知他是責備自己這等關頭還有心玩鬧。星兒一揚唇角心道:偏是令你急上一急,好教你知道本小姐的厲害。
她暗暗一笑,抬起頭莫名的看看延嗣道:“大哥,文牒怎會在小妹這裏?你不記得了?臨出門時爺爺親手交給你的。還說星兒驕橫,辦事不牢靠,所以讓你這個‘大哥’好好的盯緊星兒。”
延嗣一愕,卻見星兒眼中閃過一絲幸災樂禍,立刻明白她的心思。他無奈的點點頭,忽然走到那麵色不耐的百夫長麵前,一聳肩道:“兵大哥,我是拿不出文牒了,但又不忍令你失職。不如……”
“好小子,你竟敢戲耍官爺!來人!與我拿下!”
呼魯圖一聲令下,眾契丹兵立即將延嗣一行圍在中央。乍生變故,嘎頭、大壯登時凝神戒備,謹防他們暗中偷襲。
這時卻見延嗣長身玉立,好整以暇的掃了眼躍躍欲試的契丹兵,回頭向了星兒笑笑:“倒是遂了妹子你的心願了。若此番我死在此地,妹子可莫忘了年年為我墳頭填抔黃土。”
聞言,星兒麵色霎時雪白一片。她輕咬貝齒,恨恨的一跺蓮足,轉而俏生生向呼魯圖招了招手:“兵大哥,可否借一步說話?”
見她笑靨如花,呼魯圖早覺渾身酥麻。他樂顛顛上前躬身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卻見星兒柳眉倒豎,“啪”的又是一鞭抽下:“瞎了你的狗眼!南院樞密使杜大人之親眷你也敢拿下?”
呼魯圖“啊”的一聲慘叫,卻不敢有任何造次。他捂著臉,戰兢兢向星兒手中銀牌瞥去。這一瞥隻嚇得他雙腿一軟“撲通”跪倒,以頭碰地:“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冒犯杜公子、杜小姐。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見此,延嗣心中頓時明了。這方銀牌分明是臨來時珊兒相送星兒之物。珊兒知道,若將此牌交與延嗣,以他之脾氣寧與契丹兵交戰亦不會碰這銀牌。然而此去臨潢府,路途遙遠,危險重重,若無銀牌傍身,怕是連那關卡亦不得接近,遑論入城?故而她便將銀牌轉托星兒……
延嗣想到此,不由暗自嗟歎。他看看一臉薄怒的星兒,微一拱手,繼而又環顧一眾跪地的契丹兵,冷聲道:“敢問官爺,我兄妹可否入城?”
“杜公子、杜小姐,請!請!”
呼圖魯懊喪的爬起身,看看仍是懵懂的手下,氣道:“還不讓路!”
眾守衛不敢再攔,任由延嗣一行悠悠閑閑進得城去。
尋到一處清凈的酒館點了小菜,五人上來二樓,撿了臨窗的雅座坐下歇腳。木木到底小孩心性,見星兒幾句喝問便使得守衛放行,不由好奇,遂纏了她刨根究底。聽著木木近乎耍賴的央求,星兒心中沾沾自喜,她瞥了瞥低頭飲茶的延嗣,輕哼一聲,扭過臉與木木說起前事因由。她本擅言辭又喜玩鬧,一件平常之事竟被她說的甚為引人入勝,便連那魯直的大壯亦隨了她的講述時而叫好時而嗟歎。
見她四人言談甚歡,延嗣淡淡一笑便又將目光投向窗外。晌午正是櫛比鱗次的店麵商鋪生意興旺之時。但見那榷易場中人山人海,萬頭攢動。這邊的織品、瓷器、香料叫賣甫一停歇,那邊廂的圈馬地便又騷動起來。品頭論足、討價還價聲紛紛揚揚。
這時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自北馳來,徑自停在一處名為“丁記”的打鐵鋪外。待車停穩,其內鉆出一位五十上下的老者。看其錦袍上滾了金邊,定當出於貴胄之家。隻見他上下打量“丁記”一時,隨後抱出一匹小馬駒走進鋪子。
延嗣在樓上看得分明。他見老者進入鐵鋪,暗道:馬駒馬毛色純灰,四蹄健碩,必非凡品。隻是那老者若要賣馬當往圈馬地,為何來此鐵鋪?旋即又一想:旁人之事與我並無幹係,何必自尋煩惱?他搖了搖頭,轉而一心思忖此行之事,直到木木拍了小腹嚷嚷“撐破了,撐破了”,他方醒過心神。
見星兒四人圍著自己麵麵相覷,他無奈道:“你們可是鬧夠了?做什麽這般盯著我?”
星兒“噗嗤”一笑:“我隻當這塞北冷寒之地決計看不到雁,不想今日便見了一隻呆頭雁,自然要仔細觀賞才是。”
延嗣知她言語取笑也不理會,他看看木木三人道:“我等既已來到這上京臨潢府,說不得要做足一切準備。木木,此地你甚熟識,這商家之事便勞你多費些心思。不過我等並非久留,隻求諸事便宜就好。嘎頭,大壯,我等此來隻為探查,如無必要,切不可與人衝突。待尋了客棧住下,你二人便分別向此地百姓打探一下入那皇城之法。”
“少將軍放心,我二人定不辱命。”
見他三人應下差事,延嗣點點頭:“走吧。”
木木、嘎頭、大壯各負使命也不再耽擱,當先走出酒館。見延嗣似有意忽略自己,星兒心中憤懣。她一把拽住欲下樓的延嗣,氣道:“你去哪裏?”
見她麵有薄怒,延嗣正色道:“你我既是南樞密使大人親眷,理應前去拜見才是。”
“什麽?”星兒猛的一步攔在延嗣身前急道:“萬萬不可!你此去隻能是送命。我知道你心係姐……杜飛瓊。可我……”她咬了咬下唇,忽然揚頭道:“楊嬸嬸說過,你好爭強,性子又強,所以要人時常盯著你。你,你不準去!”
聞言,延嗣頓時哭笑不得。他心中埋怨母親這般評價自己,卻又感動星兒一片真心。想起臨別時飛瓊那含恨的一劍,他黯然道:參、商二星終究不得上蒼眷顧,怕也是各自的緣法。
他抬手揪了揪星兒發辮,微笑道:“你若不想熏染了這裏衝天的酒氣,便與我尋下一處客棧歇息。”
星兒心中一甜,低垂了螓首讓開通道。二人下了樓正待尋找客棧,延嗣忽見適才那錦袍老者肩負一柄丈餘鐵槍自“丁記”出來。但見那槍頭長約尺餘,形如蛇,槍頂尖而鋒利,兩側薄刃寒光閃閃。這槍負於在老者肩頭,隨了他的行走上下顫動。見狀,延嗣心中暗驚。他記起爹爹在講解槍法之時曾提起過名為“九曲”的利槍。其形狀與老者肩上槍極為相像。對戰時,槍身可隨意彎曲,其出其不意,陰狠毒辣之勢常令人措手不及,防不勝防。
怪道他以良駒易換,原來存了此等意思。隻是看其裝束並非武者,卻為何要打這樣的槍?延嗣心中納罕,不由自主便走進了“丁記”。此時那老板正喜滋滋的握著三枚錢幣嗬嗬傻笑,見來了人,也不招呼,隻一個勁道:“發財了!發財了!”
延嗣上前拱手道:“丁老板請了。在下想打一柄九曲槍,不知丁老板這裏幾時能夠出貨?”
“又是九曲槍?今次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的全是九曲槍?”丁四瞥了眼延嗣,見他儀表不凡,忙點頭哈腰道:“敢問公子幾時要貨?小店旁的沒有,就是人多。公子幾時要,小店一準準時出貨。”他說著,又諂媚般躬身低聲道:“公子可是也要參加今冬的捺缽?適才那翼王家的日連管家便是替他家小王爺打得九曲槍一把。小的看公子衣著華貴,儀態萬方,想來定也是天潢貴胄一般的人物。不知公子……”他有意無意的搓了搓手,頓住話語。
延嗣心知他是討要好處,便使了眼色與一旁的星兒道:“妹子,爺爺送你的玉玦可有帶在身上?大哥今日來的匆忙,倒是忘了帶錢。”
他說話間隻見星兒眼珠一轉,揚起手中鞭道:“那是爺爺送與我的,你又想騙了去?你想也莫想。看我告訴爺爺,打你個沒臉!”星兒說著,手中那鞭已卷了風抽向延嗣。卻見延嗣忽然一撤身,歪歪斜斜的繞開那鞭影向門外閃去,口中叫道:“妹子莫惱!大哥不過與你說笑,怎的便生氣了?對不住,對不住,你便饒了大哥這遭如何?”
“你躲!看你躲去哪裏?”星兒揮了鞭,轉眼便追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