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玉琢(中)
延嗣此時無心多想其他,他忐忑不安的隨星兒走至眺望台前,叩拜聖駕。息鼓聲過,偌大的較場頓時一片井然肅穆。皇帝笑容滿麵的扶起延嗣仔細打量,不時的點頭稱讚。然而對於皇帝的稱讚延嗣卻恍若不聞,他隻見得楊業鐵青黑沉的麵色,便已不自禁的垂下了頭。
“寧遠將軍,適才應侍衛以掌相試,朕可是沒看清楚。你說給朕聽聽,應侍衛之武藝較你遜有幾何啊?若遜之十分,朕便允他拜你為師,如何?”皇帝笑瞇瞇的問道。
延嗣似是沒聽見皇帝問話,仍低垂眼簾默不吭聲。一旁的楊業正因延嗣不經通稟便直闖較場而氣上心頭,這時又見他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樣便更加惱火。他冷眼看了看兒子,一躬身對皇帝說道:“陛下容稟。楊延嗣已非我軍中之人。臣以為陛下所提之事萬萬不可。”
延嗣耳聽父親淡淡的一句“已非軍中之人”,渾身登如雷擊。他驚愕的抬起頭,看著麵目沒有一絲表情的楊業,一圈淚花霎時溢滿眼眶。他默默跪下身,直直的盯著父親,仿佛周圍再無他人。他顫抖著雙唇,好像孩子般輕聲哽咽道:“為什麽?我知道錯了,我會改……”
楊業轉過頭並不看延嗣,隻望了望眉頭簇起的皇帝繼續道:“臣已草擬請削奏疏,請陛下禦覽!”他看看身側的延廣命令道:“速奉奏疏。”
“陛下聖明!”延廣實在不忍見弟弟哀痛無助的神情,他一屈膝高聲道:“楊延嗣自入軍來,於軍規軍紀不敢半分褻du怠慢,懇請陛下聖裁、將軍明斷!”
延慶、延輝、延昭三人緊隨延廣跪伏地上齊聲懇求著皇帝。趙普見老友一副鐵麵判官的模樣,心道:“這楊業又不知是哪根筋犯了擰,莫非真要絕了兒子的命才肯罷休不成?”他看看楊家兄弟,又看看列隊校場的一眾將士向皇帝稟道:“陛下龍體勞累辛苦了半日,楊將軍亦有恭請陛下回帳歇息之意,陛下不如便準了楊將軍之請吧。”
楊業心知趙普此言正是替自己找台階,他冷冷的看了兒子們一眼,不待皇帝發話上前道:“臣恭迎陛下回營安歇。”
皇帝也不答話,他點點頭輕輕一擺衣袖:“起駕!”隨後他又看了一眼延嗣淡聲道:“寧遠將軍也一起吧。”
眾人一行向玄武主營走去,星兒有意慢下腳步等候延嗣。想著延嗣看向楊業的那雙絕望的眼睛,星兒懊悔萬分。她看看延嗣,欲言又止。
延嗣渾渾噩噩的走著,絲毫沒有留意星兒內疚的神情。他隻是想著隻要爹爹能夠收回成命,允他繼續留在軍中殺敵除寇,便是飲血疆場、馬革裹屍也甘心情願。
兩人走進玄武大帳,居中而坐的皇帝正低頭覽閱楊業所說奏疏,趙普、潘仁美與楊業依次站立左右兩旁,再下便是延廣幾人。延昭見弟弟跪候旨意,迅速傳過一個安慰的眼神,接著又看看趙普,示意弟弟放寬心。延嗣點點頭,黯然的眼眸卻一直看著楊業,似乎想要從爹爹眼中讀到一絲心疼愛憐。直到現在他仍不能相信爹爹當真奏請皇帝革除他的軍籍,削去他一切封賞。然而楊業鏤刻般的麵容,目不斜視的眼神還是深深刺痛了他。他看看哥哥們,酸澀的一笑。
“啪!”皇帝合上奏疏,由潘仁美攙下木階走到延嗣麵前伸手扶起,又將手中奏疏遞給他,接著似笑非笑的斜睨了眼楊業,然後拍拍延嗣的肩道:“寧遠將軍原是這等的頑劣,怪道楊卿上疏奏請削封除籍。寧遠將軍需好好向楊卿請罪才是。”接著他再看看楊業,搖搖頭埋怨道:“朕常讚楊卿治軍嚴明堪稱我大宋無敵之師。不過對待年輕人,楊卿似乎過於苛厲。寧遠將軍少年心性,平日有些錯疏在所難免,楊卿大可不必動輒罰處笞撻。小孩子玩心一過,便是難得的璞玉。”
皇帝一番話令延嗣摸不著頭腦,他惶恐的看向奏疏,上麵事無巨細的分項列舉著自己自入軍以來所犯過的大大小小的錯誤,甚至連偷空下河洗澡、上樹掏鳥的“劣跡”也一一陳述。通覽全篇,這些過錯果然“罄竹難書”,可延嗣卻越看越迷糊。爹爹這是做什麽?他為何這樣做?延嗣完全不明白父親用意,他捧著奏疏無措的站著。
潘仁美眼見皇帝臉色由進帳時的陰沉轉化如今的明朗,心下不自禁的打起了鼓。難道楊業已知自己暗中派人在宮中散播的傳言,所以故意做戲?他揣度皇帝話音,確實好像打消了對楊業父子的疑慮,更將“楊延嗣與蠻邦女子過往甚密”的傳聞視為無稽之談,這豈非是自搬石頭砸自腳?潘仁美眼中閃過一縷氣急敗壞之色,他看看楊業,忽然哈哈一笑:“陛下聖明!楊將軍治軍、教子的確高明之至。不過寧遠將軍雖初出茅廬,卻後生可畏,楊將軍可否看在陛下麵上,寬恕他一次?”
侍立皇帝身後的星兒望著延嗣無措的模樣,不自禁的為他擔憂起來。她知趙普與楊業是多年至交,若是爺爺能為延嗣說話,楊伯伯收回成命的勝算便會大些,故而她見潘仁美出言替延嗣求情,便也悄悄的向爺爺傳遞著眼神。然而趙普似乎並未看見孫女投來的懇求目光,他正暗自思忖老友上疏的用意。他平日閑來無事往天波府拜望,也曾見老友毫不心軟的訓誡兒子,隻是從未像今日這般“興師動眾”。若說延嗣確有怠慢褻du軍紀之罪倒也罷了,可據他了解,延嗣雖然自小便調皮搗蛋、鬼道機靈,卻絕不會做出任何大逆不道之事,何況每每聽老友言語,竟是打心裏最寵愛這七小子。既是如此,老友又如何舍得就此斷了兒子的大好前程?
趙普思來想去,總覺著楊業此舉定然大有深意。他不動聲色的先是看看皇帝,見皇帝攏手斜倚,似有坐壁上觀之意,他心中有了一分明白。他轉而看向潘仁美,又發現潘仁美暗暗的以袖擦拭額頭,聯想起前些日子,官員們私下議論的有關楊家的傳聞,趙普腦中頓時靈光一現。他狀似無奈的一搖頭,望著楊業會心一笑,好似在說,也隻有你能想出這等‘高招’。
趙普這一放心卻忽略了坐中皇帝漸變陰沉的麵色,隻聽皇帝淡聲道:“朕瞧著楊卿似乎對潘卿之提議不甚讚同,楊卿不防說來。倘若寧遠將軍確有褻du軍威之行徑,朕即便有心惜憐,亦決不姑息。”
皇帝這番令潘仁美暗自奸笑的話仿佛重錘擊打的餘下眾人皆臉色駭變。延廣四人跌跌撞撞衝出,全然不顧地拉著木然的延嗣‘咕咚’跪倒麵容似有抽搐的楊業麵前哀聲痛求。
趙普萬萬沒料到不過小小疏忽竟再次引起皇帝重重疑心,將老友置於刀鋒邊緣。望著竭力穩住身形的楊業,趙普隻覺愧恨難當。他使勁一攥拳,跪倒皇帝麵前道:“臣啟陛下,國有國法,軍有軍律。臣以為楊將軍此舉正因敬遵皇命,恪守令法,故而對寧遠將軍錯疏軍紀一事多有苛責懲戒。楊將軍向以鐵紀治軍稱頌於朝,懇請陛下明鑒!”
趙普話音剛落,就隻見皇帝眉鋒微微挑起,隨後便半瞇了星眼。楊業鏖戰官場多年,如何不知這正是皇帝動怒前的征兆?他與趙普知交數十年,深知其性情素來耿直果敢,亦曾為維護楊門一脈,不惜於朝中屢次衝撞龍顏,對此他早已是銘感五內,愧然於胸。他上前一步跪於趙普身側道:“臣惶恐!臣祈陛下恕罪!”
皇帝並未問罪,也沒叫起,隻以眼光左右審視了趙普、楊業一番,接著拿起桌案上的一冊卷籍隨意翻看了幾眼,然後起身來到桌側,玩味似的摸著楊業那柄磨光了的烏金透龍槍,緩和了麵色,看看二人哈哈一笑道:“二位愛卿平身。你二人與潘卿皆是朕之膀、臂,為我大宋披肝瀝膽,殫精竭慮,朕欣慰得緊吶。”他說著又轉向仍跪伏著的延嗣道:“朕秉承天意舉良納賢,似寧遠將軍這般的英雄少年朕著實憐惜喜愛,即便有些‘違逆’……”他說到‘違逆’二字,有意無意的加重了語氣,犀利的目光再一掃楊業繼續道“即便有些‘違逆’之舉朕也會再三審度,寬大為懷……楊卿這便收回奏疏罷。”
延廣四人齊齊鬆了口氣,拉著弟弟叩謝了皇恩,待要再叩謝父親,卻見楊業臉上重又罩上一層寒霜,甚至隱現著一絲絕然,兄弟們心頭頓時一片冰涼,望著蒼白著麵頰的弟弟,一時竟都心痛如絞。
皇帝見楊業不語,不覺著惱。心道;楊業啊楊業,今日之事朕已賣足了麵子給你,你卻仍然做這般臉子給朕看,你當真以為朕不敢把你楊業怎麽樣幺?他重新走回案後坐定,漫不經心的拂拂衣袖淡言道:“楊卿是否還有異議?”
麵對皇帝忽左忽右的態度,楊業深知天威難測。自己隻要一處應答不妥便有可能招致滅頂之災。朝野自古便如棋局,若想掌控,需得縱觀全局,審時度勢,進退得當。而今皇上這般不著痕跡的重重試探,正是意在‘敲山震虎’。既然如此,倒不如……楊業淡淡的看了延嗣一眼,一咬牙,狠下心腸道:“陛下,臣以為,天地方圓、世間萬物皆有法可依,法不施,無以令。楊延嗣於國之法令多有怠慢妄違,臣唯有除其軍籍方可令法有所依。楊延嗣犯此罪責亦因臣教不嚴所至,懇請陛下將臣一並治罪!”楊業說著,一撩戰袍伏迄在地。
“楊業!”皇帝勃然變色,他怒而起身,一掌拍向桌邊:“抗旨不遵,你好大的膽子!來人!將楊業……”
“陛下息怒!”趙普眼見皇帝怒然勃色,慌忙躬身出列道:“楊將軍雖言語多有衝撞,但其衷心可鑒上蒼,懇請陛下恕其抗命之罪!”
潘仁美在旁陰笑連連,他正為楊業激怒皇帝而暗自擦掌得意:“楊業竟敢當麵頂撞皇上,果然是個不怕死的主兒。不過……”潘仁美轉念又一想:“前次杜青雲造訪,是說要將楊業人頭留給遼主,此刻若他被皇上賜死,自己豈非便對遼主失了信?而遼主許諾自己的‘南府樞密使’也就生生化了泡影。楊業,你的人頭還真是金貴啊。”
他想到這裏便轉了轉眼珠,隨在趙普身後跪倒道:“陛下息怒,臣以為梁國公所言極是,楊將軍為我大宋國泰民安盡忠職守,立下赫赫戰功,確是陛下不可多得之忠勇帥將。臣以為楊將軍治軍有方實因秉承先聖‘畜恩不倦,法若畫一,則士無不服矣;先之以身,後之以人,則士無不勇矣。’之道,故而對寧遠將軍多嚴苛求全。陛下,臣有一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來。”
“陛下惜才若渴,楊將軍苛嚴治軍,臣以為兩者皆可順應天意。即由陛下監審,楊將軍主考,兩相考較寧遠將軍武學才幹。若寧遠將軍武學修為確有不凡,且能堪當大任,楊將軍自然會仔細斟酌再三,將寧遠將軍重納軍中,以敬陛下惜才之苦心。反之,則……”潘仁美頓住,看看麵無波瀾的楊業笑笑:“老夫此意無非想取個折中之法,若楊將軍覺著不妥,隻當老夫沒說便是。”
皇帝緩和了麵色,心道:“楊業,你為了兒子,想出那些法子令朕措手不及,確也稱得上‘用心良苦’,不過朕的興趣倒也被你引了出來,朕還真想看看你還有什麽高招。”他手捋胡須點點頭:“潘卿這折中之法果然新奇。楊卿家,你意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