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玉琢(上)
微帶寒意的秋晨在一團火紅普照下漸漸溫暖,床上的星兒翻了個身繼續沉睡夢鄉。不一會,門外傳來店夥計來請吃飯的聲音,她睜開微腫的眼睛看看桌上傾倒的酒壺,想起昨夜那少年給她受的氣,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酸。就算你是軍中之人又如何?最好別讓我再碰見,否則星兒一定將你大卸八塊以報羞辱之仇!星兒這般想著,便覺堵在胸口的氣順了許多。梳洗完畢,她回身拿了軟鞭束在腰畔準備下樓,忽然瞥見樓梯處正有一位須發微白,神采矍鑠的老人向樓上而來。
爺爺!星兒一驚,慌忙將身縮回,透過門縫見著爺爺走進隔壁房間察看了半晌,隨後便轉身離開。又過了不久,一陣紛遝的腳步響起,星兒隻見爺爺陪伴著一位頭戴瓔帽,身著錦服,麵容富態,雙目豐潤的中年男子走進那房間,緊接著又有一個神態倨傲的中年人跟進去,卻在一進門之時便變得甚為恭敬謙和。星兒回到汴梁不過一年時光,自是不知爺爺陪伴的是何等人物,她正躊躇著該不該拜見爺爺,忽聽爺爺的聲音道:“官家體恤臣下,那是我等作臣子的莫大榮幸,楊將軍亦是謙恭忠勇之人。依老臣之意,官家隻需在此安歇,老臣指派幾名得力幹將將楊將軍召來即是,官家亦不必這般勞苦。若官家聖體違和,那便是我等臣子天大的罪責啊。”
“梁國公此言差矣!”矍鑠老人話剛說完,隻聽那神態倨傲,目光閃爍的中年人道:“官家宏恩廣隆,我等臣子隻有感激涕零的叩謝聖恩,豈敢違命行事?莫非梁國公有心替忠勇侯拒恩?”
“哎,潘卿不可妄言!”富態豐潤的中年人打斷那人話語,轉向漸生怒意的矍鑠老人道:“趙卿家多慮了。楊將軍乃我大宋肱骨之臣,為我大宋萬世鴻昌立下赫赫戰功,朕前去慰問犒勞也屬應當之禮。”
星兒早已看出那說話的中年人非比尋常的身份,此刻再聽他三人的對話,心下立刻明白過來:那中年人……正是當今皇帝。星兒想起昨日正是聽鬆辰說,爺爺奉詔進了宮,自己才拉著他二人偷偷離家擒拿采花賊。現在又聽他們言下之意,似乎是去那位楊伯伯的軍營……想到軍營,星兒不免又氣從中來。倘若那少年當真是楊家軍中人,自己跟了爺爺一起去不正可“報仇”?你既是罵星兒舉止輕浮,星兒便要你當著爺爺的麵說出我到底如何輕浮!
星兒自幼長在鄉間,從來不懂得害怕,隻要她想做,任何人也攔不住。何況一年來她著實被官拜太子少保,繼升司徒的趙普寵溺慣了,這時想到可以報延嗣“羞辱”之仇,便顧不得那《女訓》中所謂的各種禁忌,拉開屋門向隔壁走去。
門外的兩名禁衛軍見一個小姑娘竟如此大膽想要闖進屋,立刻對視一眼,拔出佩刀一左一右橫劈過去。星兒眼見有人擋道,不由氣惱。隻見她手一揚,腰間軟鞭頓時好像長了眼般向二守衛的臂膀、肩頭狠狠抽去。那二人猝然閃避,緊接著又重會合,揚起刀再襲星兒。哪知星兒身形滑脫似魚,竟趁二人閃避、會合的間隙,一側身便推開了房門,回頭衝這二人嫣然一笑,嘴裏嬌喚著“爺爺”,徑直撲進呆愣住的趙普懷內。
守在皇帝身邊的潘仁美陡見有人闖入,臉色大變,猛地斜裏一側擋在皇帝身前,待要拿劍來刺,不想竟看見一位少女撲在趙普懷裏蹭揉撒嬌,不由得愣了愣神。待他想明白怎麽回事,已見趙普慘白著臉,冷汗涔涔的拽著那少女“撲通”跪倒皇帝麵前連連叩頭,高呼“萬歲恕罪!”那背上的汗水早已浸透身上稠衫。
皇帝龍顏震怒,他陰沉著臉看看跪在地上不住叩頭的趙普,又玩味般的打量著眼中毫無懼意的星兒,忽然心下一動。太子趙恒正到了適婚年紀,而眼前這個小姑娘雖野性十足卻也清新可人,作個側妃倒也可與恒兒解些煩悶。皇帝想到此,便微微一笑。他扶起趙普,溫言安撫了一番,又詢問了星兒的芳名、年齡,這才點點頭對趙普道:“映星姑娘率性純真,瞧著可比朕的那幾位公主聰穎了許多,朕很是喜歡。不若這般,映星姑娘想要什麽,朕便賞賜什麽,趙卿家意下如何啊?”
“聖上,這……這萬萬使不得!”趙普跟隨皇帝鞍前馬後數十年如何不明皇帝心思,他慌忙叩頭謝辭,不料星兒卻盯著皇帝問道:“想要多少都可以嗎?”
“哈哈,朕金口玉言,絕無兒戲!”皇帝點點頭。
“星兒先要一樣,待以後想起別的,再要行嗎?”
“當然可以。”
星兒見皇帝捋著胡須笑看自己,便更生了膽氣。她拉著趙普的手嬌聲道:“星兒要隨爺爺去楊伯伯軍營。”
暮秋時節,白露凝霜。經了霜打的林木一夜間便由綠變了黃,黃又轉了枯。風一吹來飄飄零零落下一地。馬蹄得得,踩在葉上發出陣陣“哢嚓”脆響。
星兒縱馬奔馳,不時回望身後一隊走走停停的人馬車輦,眸露不耐。早知那個皇帝坐輦而行,就是被爺爺罵死,也不同他們一路走。現在可好,十幾裏的路程竟被他們磨去兩個時辰,照這樣,何時才能見到那少年報仇?星兒有心甩開皇帝他們獨行,又怕趙普生氣。適才驚了皇帝的駕,爺爺的胡子已經翹上了天,這時若再離開爺爺身邊,怕是回家當真要被罰跪了。星兒煩悶的緊了緊頭上的從侍帽,鬆開韁繩由著胭脂悠閑蹋蹄。
一眾人馬溜溜達達又走了近半個時辰,楊家軍營便已在望。威武莊嚴依舊,隻是周圍添了許多哨卡,增加了數十兵卒,一排排持戟執戈列隊站立道路兩旁,肅聲斂氣,目不斜視。星兒遠遠望著,不自禁的變了臉色。她翻身下馬等在路邊,看見趙普矍鑠的身影才悄悄舒了口氣,靜靜的隨在爺爺身邊。
皇帝輦駕停下,早有禁軍持牌飛馬進營傳報。不多時,隻見身著紫金絨絲甲的楊業在宣武大將軍石惲的陪同下匆匆而來,身後緊隨著延廣、延慶、延輝、延昭四人。
趙普、潘仁美一左一右將皇帝扶出輦來,隨後也隨楊業等人齊齊叩伏地上躬請聖駕。皇帝看看這般誠惶誠恐,敬畏順服的臣子,心下自得萬分。勉勵了眾人一番後,皇帝上前扶起楊業,又仔細打量著楊家四子,竟不由自主生出些許莫名的羨慕。若恒兒那不長進的有楊家眾子十分之一的超群不凡,自己也不必煞費苦心的替他鋪墊後路。輕輕掩下心底一絲失落,皇帝笑瞇瞇的喚了眾人平身,由楊業引領著走入大營。
剛一進營,星兒似是焦急的目光便四處尋覓,逡巡了半晌卻一無所獲。她想起昨夜延嗣呆呆凝望大營的眼神,不知為何一絲心痛瞬間便湧了上來。她拉著趙普低聲耳語,哀求他將那少年的樣貌與楊業征詢打探一番。
趙普聽著孫女的描述,心下一動。他待要旁敲側擊再問問星兒詳情,卻見皇帝指著星兒,看看楊業道:“朕這近侍楊卿看著如何?應侍衛雖年少,倒也機敏聰慧,甚得朕心。若朕記性不錯,寧遠將軍亦同樣機敏聰穎,當可與其媲美……”皇帝頓了頓,再看看隨後的延廣四人,忽然問道:“楊卿,為何不見寧遠將軍前來接駕?””
楊業不妨皇帝有此一問,想到被自己命令關在營外一夜,如今又不見了蹤影的延嗣,不覺自心頭再添一層怒火:經受不得小小委屈,如何配為楊家人!他暗哼一聲,思忖著如何應答皇帝問話,於左側伴駕的潘仁美忽的哈哈一笑道:“前次楊將軍統帥三軍於烏鬆坡殲遼數萬,實乃大快人心之事。我巍巍大宋有此無敵之師更懼誰來?”見皇帝滿意點頭,潘仁美接著道:“烏鬆一戰寧遠將軍單騎獨闖遼營,燒營數座、殲敵上百,當真不愧將門虎子,少年有為。楊將軍,你可知老夫聽此消息,著實‘怒’了半日啊!”
潘仁美此話一出,在場眾人臉色皆是數變,延慶更是怒形於色。潘仁美此話何意?若非他攛掇皇帝下旨,父帥如何會痛責小七百餘杖,以致令其委屈離營?如今他舊事重提,莫非仍意在將父帥怒火拱起,作實革除小七軍職之事?延慶想到此處,不由便看了看石惲,不想卻正看見他與潘仁美互遞眼神,隻氣得延慶暗暗捏緊了拳頭。
皇帝的隔岸觀火、潘仁美的存心挑動、眾子的憤憤不平,這一切楊業皆看在了眼裏。隻見他淡淡一笑,拱手道:“潘大人的關愛楊某感激不盡。子不教,父之過。楊某實在慚愧。”
潘仁美見自己一番話沒能激起楊業心火,不覺臉上無光。他避過趙普射來的不滿的目光,尷尬的咳了一聲:“這是哪裏話?楊將軍著實誤會老夫也。老夫這‘怒’,當真是怒上蒼為何不垂憐老夫家門平庸,即便隻得一個似幾位少將軍這般英勇無雙、卓爾不群的兒子,老夫也可笑慰平生了。”
“潘卿此言極是!”皇帝自是看出潘仁美的尷尬,他笑了笑道:“朕與眾臣談及天波府一門精英,常引以為我大宋之傲。朕今日也正為此而來,楊卿何必自謙?”
星兒無聊的聽著幾人句句不離這個‘寧遠將軍’,心裏不覺奇怪。這‘寧遠將軍’到底何許人?聽皇帝話中之意似乎是有些欣賞的。她悄聲問過趙普,方得知‘寧遠將軍’名楊延嗣,乃楊伯伯膝下第七子,與自己年齡相若。爺爺的話令星兒下意識多看了延廣四人幾眼。那少年……他的眉眼竟與眼前這幾位少將軍有著六、七分的相似。難道?星兒搖搖頭,暗笑自己是個傻姑娘,怎會有如此的巧合?可若然不是,他的身手、他的品性,又處處障顯著大家子弟的傲然風骨。或者……他的確便是寧遠將軍楊延嗣?
星兒想至此突然轉眸一笑。她走出隊列在皇帝身前跪稟道:“小的鬥膽,懇請陛下恩準小的以武會友。”
延嗣留宿延廣營房,卻是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東方泛白之時他便再躺不住,起身下塌,央求二哥準他在營外林間練了一陣子的槍。待他大汗淋漓的將槍插進土中,耳邊已傳來聲聲角鼓。延嗣知道此乃營內集結軍隊操練的擂鼓,他胡亂抹了把汗,拔出槍轉身就走,忽然想起仍在怒中的父親,腳步不自禁踟躕了起來。
他昨晚隨延輝、延昭回營,眼睜睜看著仿佛鐵閘般的營門在麵前轟然關閉,當真便想撲進母親懷裏好好大哭一場。所幸後來一連串的事故令他稍稍掃去了些許酸苦。晨間的練槍他便是想借皇帝駕臨之際給爹爹爭些光彩,卻又怕對著自己,爹爹依然視而不見,淡冷如陌生。他低下頭看看熠熠閃亮、堅韌剛強的銀槍,躊躇半晌,終於咬咬嘴唇,緊握了握手中銀槍,向較場走去。
較場上塵煙滾滾,戰鼓如雷。一陣陣金鐵嗆啷,俊馬嘶鳴。眺望台上,一身繡龍錦袍的皇帝居主位高高而坐,趙普、楊業、潘仁美三人則分左右陪坐下首,且不時的站起躬身應答皇帝問話。兵刃膠著中,一片片人影翻飛騰縱,延嗣遠遠看著,隻覺得熱血沸騰,心潮激蕩。
他正自怔怔,突覺一道森寒劍氣夾風而來,直奔他後頸。延嗣心頭一震,本能的騰空而起向側旁躍開,同時運勁於掌,淩厲的斜拍出去。隻聽兩記清脆的‘啪啪’聲傳來,一個身穿青褐色衣衫的侍衛蹬蹬向後連退數步,踉踉蹌蹌的站穩腳跟。
延嗣見自己一擊得中,暗暗舒了口氣。他定神向那人看去。兩道細彎柳葉眉、一雙盈盈秋水眸……這不正是昨日那蠻橫無禮卻又相助自己擒賊的少女?她為何要易釵裝扮?她究竟是何人?看她如此有恃無恐的自由出入較場,想來身份決非一般。延嗣待要開口叱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隻好站立當下,愣愣的看著星兒。
適才一掌延嗣著實用上了七、八分力,其力道之大直震得星兒虎口發麻,臂腕酸軟,粉潤臉頰漸漸泛了白。她勉強提起劍,看看神思不屬的延嗣硬聲道:“小的應星,見過寧遠將軍。”
“你…”延嗣頓了頓道:“你怎麽在這裏?”
“應星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寧遠將軍威儀,特來請罪。寧遠將軍大人大量,還請寬恕應星舉止輕浮不當之罪。”星兒眼見延嗣麵帶歉疚,不覺自心頭湧上幾分朦朧的酸楚。她語含怨憤的繼續道:“應星自知咎由自取,寧遠將軍大可不必心懷歉意。”
星兒噎人的話語令延嗣更覺尷尬,他喃喃道:“昨日的事情……對不起,我並非有意說那些話。你相助之情我很是感激。我……謝謝你。”
星兒原想借機狠狠挖苦延嗣一番,以報他羞辱之仇,這時見延嗣一派摯誠,倒也不好再使小性。她抬眼看看眺望台道:“應星今日乃奉陛下旨意以武會友,但望寧遠將軍多多包涵。寧遠將軍,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