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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路遇(下)

  一輪圓月披著銀衣慢騰騰擠出雲層掛在天邊,引得周遭一顆顆或明或暗的小星爭先恐後的探出頭,攀上天空俯瞰下方。此時正值酉戌相交,燈火通明的酒肆內處處一片高聲論談,笑語喧嘩。


  星兒手卷著發辮無聊的坐在八仙桌前等著親去後廚為她這位碰不得惹不起的大小姐備菜的秦鬆辰、秦鬆明二兄弟。望著點點燈花,星兒托起香腮,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漸漸有些朦朧。想起白天路遇的那位麵若冠玉,眸似辰星的英挺少年,她不自覺向上揚起了櫻桃小口。都是該死的鬆辰、鬆明,若非他倆趕來攔下自己,以胭脂的腳力,無論如何也不會把個活生生的人給追丟。如今天黑了下來,這要往哪裏去追才好?星兒越想越氣,忽然抓起馬鞭泄憤似的向鋪在桌上的一件衣衫抽去。旁座的人見星兒粉麵薄怒,唯恐波及自身,紛紛移座避開。


  待那股邪火發泄完畢,星兒這才想起並非是在家中。聽著周圍交頭接耳的小聲議論,她不由羞紅了臉,不好意思的垂下頭一邊擺弄馬鞭一邊搜腸刮肚的想著延嗣的去向。店外傳來胭脂似是催促的嘶鳴,星兒精神一振,猛地想起延嗣正是往北而行,禁不住喜上眉心。她抬眼看看外麵茫茫暮色,起身離開酒肆,跨上胭脂,借著皎潔的月光順北而去。


  一記響鞭,胭脂撒開四蹄朝前疾馳。不知跑了多少時候,前路忽然開闊,一盞盞亮如白晝的燈籠照耀下,仿佛銅墻鐵壁佇立著的威武肅穆的軍營赫然顯現。星兒勒住喘著粗氣的胭脂,跳下馬抬頭望向刻在額匾上那虯勁的“楊”字,心內驚詫不已。這便是常被爺爺掛在嘴邊,敬在心中的那位楊叔叔的軍營?隻是,胭脂雖然通靈,可自從爺爺將它送給自己,它就沒有離開過身邊,它又如何會認得這條路?難道爺爺曾帶它來過這裏?


  星兒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她凝神環顧四周,隻見一排排高大的楊樹挺立路旁,餘下的便是一片片的荒野田地。夜風吹來,隻聽著葉草簌簌,林鳥低啼。看不見一個人影,唯有清冷月光在高大巍峨的鐵門上投射下一道道斑駁陰影。星兒不自禁的摟緊胭脂,依靠它令自己不再害怕恐慌。一陣陣困倦襲來,星兒不知不覺打起了盹。這時隻聽胭脂一聲低嘶,四蹄不停的踏刨地麵,且以頭輕輕蹭觸星兒環起的雙臂,似乎顯得甚為不安。酥癢癢的感覺驚醒了星兒,她見胭脂反應如此異常,立時打了個激靈。她機敏的看看四周,又安慰似的拍了拍胭脂,牽著它閃入路旁一株大樹後。


  夜色漸濃,周遭一片寂靜。木葉瑟瑟中,兩道人影一騰一縱自遠處而來,眨眼便如飛絮落在大營前。星兒耳聽葉動,心知來了人,她偷偷將頭探出,月光下,隻見兩個黑衣蒙麵人正鬼鬼祟祟的低聲耳語,二人時而走前走後測量軍營地勢,時而左右打量探查四周環境。待得察看測量完畢,隻見其中一人彎起手指空扣了一扣,然後抬眼看看掛上中天的月亮,接著又豎起三根手指。另一蒙麵人得了示意,便點點頭,回手自腰間取下一個褡褳,從中掏出一方木盒晃了幾晃,趁著吹過的夜風慢慢打開,空氣中頓時彌漫了一股濃烈的花香。香氣鉆星兒鼻中,她隻覺四肢百骸似有說不出的舒坦,竟不由自主微微的閉上了眼。


  突然,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傳來,緊接著又響起一聲怒問:“你們是什麽人!夜探軍營,居心何在!”


  是那少年的聲音!星兒陡的睜開雙眸。火光下,延嗣含怒的星眸立刻出現眼前。星兒看見延嗣,不知為何,隻覺著心頭猶如小鹿般七上八下亂跳不停。她有心想要閃身而出,但一想到白天自己的莽撞蠻橫,便又躲在樹後躊躇起來。


  二蒙麵人正將手中銀粉塗上一根根的羽箭,突見延嗣現身,立刻對視一眼,卻並不答話,隻抄起身邊刀劍一前一後直撲麵前白衣少年。


  延嗣見二個蒙麵人鬼鬼祟祟,行跡可疑,本欲出言恫嚇驚走他們,不料竟被他二人包抄偷襲,心頭怒意更勝。他跳下馬,“嗆朗”一聲抽出腰間軟劍,閃電般迎向賊人。劍嘯龍吟中,隻見延嗣輕靈的身影忽左忽右,時進時退,遊走於刀峰劍刃下卻始終不與二人正麵交鋒。


  這般好似逃命的路數令二蒙麵人漸生輕視之心,手上刀劍不免便露出了些許破綻。延嗣見他二人麵帶不屑,忽然抖手挽了個劍花,劍身挺起直挑迎麵而來的蒙麵人。那人見延嗣突然來刺,氣急敗壞的揚手便拍出一計狠辣的斷魂掌。哪知延嗣不過誘敵,他耳聽風聲呼嘯,回身一式‘倒臥石鬆’,手中軟劍立如長蛇吐信迅捷刺入那人右眼。隻聽‘哎呀’一聲痛叫,再看那人已手捂傷眼,倒地翻滾,身邊的野早上留下點點血紅。


  另一人本隻負責纏住延嗣,如今眼看同伴受傷,一時恨怒交加。他揮舞著刀,不留一絲空隙,毫無章法的狠狠向延嗣麵門、肩頭、心髒砍殺過去。延嗣雖刺傷了賊人,奈何自駱婆婆家出來直到此時,腹中一直空空如也,且他為求得父親原諒已在營外足足跪了一個時辰,如今力戰二蒙麵人又受了些皮肉傷,再戰下去便感手腳乏力。勉強接下這賊人數招後,他便自覺著勁氣外泄,腳步虛浮,想要再戰卻已精疲力盡。那人見延嗣眼光漸漸失了神采,心知這正是偷襲良機。隻見他臨空虛砍一刀,緊接著卻突然縱身而起,手中刀光一閃,趁延嗣側身之際,照著他腰際的空門便砍了下去…


  延嗣猝不及防,眼看便要重創刀下,突然一條軟鞭無聲無息當空卷來,隻聽‘當啷啷’一聲,蒙麵人手中刀突然好像被人牽引著脫手飛出,猶如一道金色弧線直直的插進了樹幹中。延嗣自刀刃下走脫,立刻鬆下心頭一口氣,抬手一式‘遙指杏花’橫空飛射,正中那人肩頭,緊接著那條軟鞭亦如影隨形堪堪掃中他的膝蓋。再看那賊人身子晃了幾晃,再把持不住,腳下一軟,‘咕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遠處斷斷續續傳來二更天的更漏聲,延廣齊整了一身銀甲,推開營門邁步而出。他仰望天上點點繁星,想起仍被關在營外的七弟,不禁輕歎口氣。原以為見到七弟回營父帥應當欣喜萬分,哪知父帥不僅麵無喜悅之色,而且召集眾將議事之時親口傳令除去七弟軍職,甚至竟欲奏請聖上削了七弟一切封賞,若非眾兄弟苦苦跪求,恐是明早奏章便會由兵部轉呈禦案。七弟自小就矢誌隨父兄征戰沙場,平敵蕩寇,又怎能承受得住從此被除了軍籍的打擊?父帥,難道您當真希望七弟再無鬥誌,再無笑容嗎?父親現在氣頭心意已決,兄弟們的哀懇見效甚微,求母親幫忙時間又來不及,倒不如…趁自己率隊換防之際,將七弟先接進營來,之後再見機行事。父親雖怒,七弟卻總還是他最疼愛的兒子。延廣主意已定便不再耽擱,點上人馬前去換防。


  他剛一至崗樓,就見青龍營代指揮李淦急匆匆趕來稟報說,擒獲兩名刺客等候二少將軍前去審問,又說守營將士聽見營外兵刃拚殺之聲,出營察看卻隻看到那二人被捆於石前,餘下的便再未有發現。延廣心覺此事蹊蹺,他點點頭,命令手下將二賊人帶至麵前,拿起火把將兩人仔細審視了一番。


  見這二人一個瞎了右眼,一個傷在左腿,延廣忽然微微一笑。幼時教弟弟們習武,七弟最是頑皮,刀槍劍戟他從來就是東一招西一招,左一下右一下的毫無章法,害的兄弟們屢次被爹爹查問功課都因為七弟的玩鬧而挨罵,就這樣七弟仍是不改調皮的心性,必要受了爹爹的責罰才肯安靜幾天,規規矩矩、一板一眼的練習。而令二賊人受傷的“倒臥石鬆”、“遙指杏花”又正是娘自創,擅長以機取巧的招式。想來定是七弟發現二賊人鬼祟之舉而出手將其擒獲並通知了守營士兵。隻是七弟為何這幺做?他如今又在何處?延廣想到此處,無奈的搖搖頭。吩咐了手下將二賊人押下嚴加審問,他顧不上安撫為難的守兵,隻抬頭看看黑漆漆的夜空,一轉身走出了大營。


  人定時分,夜涼如水。一陣風吹過,抱膝坐在樹旁的星兒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噴嚏。回頭望望呆坐另邊,微蹙劍眉的延嗣,不知為何,她就是又惱恨又心疼。明知自己出手相助已經是拋棄女孩家的矜持向他道歉,他卻沒有一句安慰的話,隻淡淡的說了聲“多謝”便再不理睬。這還不算,他臂膀、肩頭所受刀劍雖不致命卻也露了骨見了血,有心替他包紮,他不領情也就算了,憑什麽還拐彎抹角的罵自己家教不嚴,舉止輕浮?若非擔心他的傷勢,自己何至於露宿野外,忍受這夜風冷冷、饑腸轆轆?再沒見過如此不懂禮數的人!星兒越想越覺著委屈,積蓄雙眶的淚水不由自主便“吧噠吧噠”直落下來。半晌,她站起身,抬手擦幹臉頰上殘留的淚痕,一甩馬鞭喚來一邊啃草的胭脂,怨恨的再看了看延嗣,一縱身躍上馬背,頭也不回的飛奔而去。


  胭脂的嘶鳴驚動了正閉目調息的延嗣,他睜開眼,看著星兒嬌俏的背影沒於沉寂的黑夜,一絲歉意輕輕湧上心頭。他並非不感激星兒相助之情,隻是一想起爹爹離開時那淡漠的表情,他便沒有任何心思顧及他事。摸摸身邊藥包,想到四哥、六哥臨走時說,這幾日因自己的事惹得爹爹氣火攻心,肝睥受損以致每逢夜半便急咳不止,有幾次甚至咳出了血,延嗣忽然反手給了自己一耳光。他踉踉蹌蹌走到適才星兒所坐樹旁,好像一尊門神般緊盯前方大營,以防再生任何不測。


  漸漸的,戰後的困乏倦怠仿佛濃霧一點點侵壓下來,延嗣隻覺著上下眼皮不停的打架。他氣惱的用力掐了一把受傷的胳膊,驟然的疼痛令他情不自禁倒抽了口涼氣。甩甩頭,他挺起脊背,固執的等候著黎明到來。


  如水的月華映襯著延廣欣長的身影,令他看起來更顯朗健。他靜靜的走到延嗣身前,注視著弟弟倔強的眼眸,又看了看他衣衫上斑斑的血跡,許久輕歎一聲半命令道:“夜深露重,你身上有傷還不知自珍。難道爹為你病了不夠,你想遠在家中的娘也為你熬壞身子,憂白了頭不成?跟二哥回營!”


  延廣言語中流露出的責備與心疼令延嗣不由自主酸了鼻,他很想問問二哥,爹爹的病情可曾好些,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說不出來。見弟弟胸口起伏不定,延廣也知他心裏不好受,便不再多說,隻無奈的再歎口氣,撕下一片衣角替弟弟包紮起傷口,然後好像幼時那般牽著弟弟的手走向大營,不想延嗣緊咬雙唇搖著頭,腳下的步子就好像生了根一樣動也不動。


  延廣見弟弟雙眸蒙上一層水氣,卻仍堅持著不肯走,心下不由微氣。他轉過身不問不說,隻一眨不眨的與延嗣發紅的眼眸對峙著。延嗣知道二哥向來謙和,如今一見他不說話,牽著自己的手也慢慢放鬆下來,不自禁的便有些心裏發毛。他挨近延廣蹭了半天,才低下頭很是委屈的輕聲道:“爹沒有準我回營。”


  聽著弟弟怯怯的言語,延廣不自禁的心一疼。子女眼中,父母猶重一切,父母心中,子女豈非更甚?如此想來,倒是自己兄弟誤會父親了。倘若父親當真鐵了心要除了弟弟軍籍,又豈是兄弟們一兩句懇求便可收回的?體會到父親的苦心,延廣拍了拍延嗣的肩,看看青驄馬馬頸上拴著的蚱蜢,又指指負在馬背上的藥包道:“也不知是誰為編這蚱蜢紮得十指流血、為醫爹爹的病不吃飯不睡覺的滿城去找郎中問醫求藥。依我看,既是不願見父兄,這些東西留著也無用,倒不如當柴火燒了作馬料。喂飽了馬,我們七少爺才有精神做個來去自由的甩手掌櫃。”


  “二哥!”延嗣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哥哥,想要說什麽卻忽然忍不住哽咽了聲音:“是我惹得爹氣怒,爹要打要罰都是應該,可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一定是對我失望至極了。二哥,我……對不起爹娘。”


  “你知道就好!”延廣輕點了點延嗣額頭,笑了笑繼續道:“若是被石惲那一幹人知道堂堂楊家七少將軍這幺大了還鬧小孩子脾氣,還不知又會如何議論爹爹教子有方呢。怨不得爹娘常說你是他們命中的魔星,你啊!好了好了,回去吧。宮中已經頒下禦旨,明日皇上聖駕將親臨大營考較各營勇將,你該明白如何讓爹高興了?”延廣說著話又擼擼延嗣黑亮的頭發,拉著他走進了莊嚴威武的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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