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手足(上)
鬆枝柏葉隨風瑟瑟而起,總算為四下的寂靜添抹了些許生氣。直挺挺跪在營外的延嗣再度直視麵前營帳高聲重複著一個時辰前的請罪之語,卻仍是不見營內有任何動靜。他咬咬牙,強忍著腿部鉆心的疼痛又靜候了片刻,但依然未果。若說此刻,鐵圍鋼刀樣的竣厲軍法加諸於身,倒也心安坦然,犯此大錯軍法如何懲處也不為過。可這般不命不令,不罰不辦,延嗣的心便仿佛被滾燙的沸油煎炸一般,著實的慌亂無措。他再忍不住,‘噌’的站起身,顧不得眼前眩暈,一橫心,猛地掀開帳簾直闖了進去。
一方鎮紙,一管狼毫。顏色濃的好像下雨前陰霾的天空。
楊業側坐於青木桌前,手握狼毫,靜靜的翻閱攤在案前的一卷兵書。帳簾挑起,楊業兩道濃黑的眉宇立刻倒豎起來,好似濃墨的方正臉膛亦籠罩上層層怒雲。然而,不過一絲風的瞬間他便恢複了適才的穩泰,隻以眼角的餘光斜掃一眼闖入的延嗣,隨即重又安然的品著茶閱看起兵書來。陽光折射的斑駁陰影映在營布間更顯得營內寧靜一片。
“罪卒楊延嗣奉將軍喻命返營繳令,叩拜將軍示下。”楊業的淡穩、大營的寧靜看在延嗣眼裏,隻覺得好似被一張無形的鐵手緊緊鉗住,雙腿軟得猶如兩團棉花。他不由自主屈彎雙膝,俯身跪倒,重重的叩首於地。
“‘是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是了,此法決勝之處便在‘不戰而屈人之兵’也。”楊業話至此隨即點點頭,運起狼毫著重的在此行字句下劃了道曲線。劃畢,隻見他手捋髯須又沉思了片刻,這才逐字逐句接著讀了下去。他的聲音時揚時頓,就如同與空氣對話交流一樣,卻是絲毫不曾理會跪伏當下的延嗣。
轉眼又是二柱香過去,營內的寧靜忽然被一陣粗重的喘氣聲打亂。再看延嗣,不知何時竟已站起身,紅著雙眸哀懇的望向楊業顫聲道:“爹,孩兒…”
一道利劍般淩厲的目光倏的自他斜上方射來,刺得他心神狠狠一滯,吐出的話立刻如吞棗般硬生生咽了回去。半晌才又垂下頭喃喃道:“楊延嗣妄顧軍法罪無可恕,憑將軍如何懲辦,楊延嗣亦不怨不恨。楊延嗣隻求,隻求將軍看…看延嗣一眼…就看一眼。延嗣求您!爹!”
酸楚苦澀伴著淚水止不住汩汩而出,一聲悲悔的‘爹’好似疾風穿透了厚重的帳幕,震得那樹上的鳥雀撲楞撲楞驚飛而去。
一團墨漬順筆滑落,浸潤了案上發黃的兵書,絞痛了楊業怒熾的心。
緩緩放下狼毫,他沉聲一哼,負手走下案台寒著麵孔看了一眼延嗣,旋即背轉身冰冷的開言道:“既為繳令,當是勝負已分,輸贏已定。眼下烏鬆之厄既解,想來應是值得慶賀之事,爾卻自稱罪卒,本將倒是不免糊塗,這罪,罪在何處?”
“將軍?”延嗣聞聽父親啟唇開言,不知為何竟覺得一股暖流重上心頭。他暗自抹去腮邊淚水,抬起頭注視著父親堅挺的身形,再度跪下,一字一句朗聲道:“楊延嗣協從守備烏鬆,卻放縱敵探逃逸,以致引得敵軍暗襲烏鬆。此怠軍之罪,是為罪一;敵軍來襲,楊延嗣不遵調令、不從將命,致使上司屢陷險境,無辜身死。此悖軍之罪,是為罪二;為泄私憤,擅離職守妄逞機智。此妄軍之罪,是為罪三也。”一口氣坦言了諸罪,延嗣立覺放下了壓在心頭的沉沉大石,他深深吸了口氣,俯身叩首,靜待處置。
聽著延嗣坦然清朗的回話,楊業堅挺的身形似乎滯了一滯。他慢慢回轉身,看著深深埋首卻依稀有些發顫的兒子,如炬的目光中不自覺呈現了一抹疼愛。他不自禁的上前欲扶起久跪的兒子,不想卻一眼瞥見橫放於地的業已發烏的虎頭鋼盔以及被血浸染成花色的彎背鋼刀,剎那間,林成、左良血戰烏鬆,力抗遼軍數百以致雙雙殞命的身影不斷交疊閃回眼前,他隻覺一股無名怒火不可控製的重又竄上心頭。強行抑住邁出的步、伸出的手,一聲淡淡的問語半晌忽自楊業嘴中問出:“軍中規矩,怠軍、悖軍、妄軍之三罪當如何處置?”
楊業話音甫落,延嗣俯地的身子便陡的劇烈一震,好似被一塊巨石突然淩空砸下。他不由自主晃了幾晃,緩緩抬起慘白的麵孔,呆呆的望著父親,發青的嘴唇開合了數次,終是猶如提線的木偶喃喃道:“罪該當…斬…”
“好!”一聲仿佛極地冰寒的冷叱轉瞬間充斥了整座營房:“來人!將楊延嗣押至玄武大場,斬!”
軍令如山,無人敢違。兩名執法軍兵聞令而入,走至延嗣身前拱手禮罷取出繩索。延嗣一聲不吭站起身,順從的反靠起雙臂。待那兩名執法軍士捆縛停當,他木然轉過身再次回望了一眼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父親,雙膝一屈拜倒在地,深深地叩下了三個響頭…
一陣淩亂的腳步自營外匆匆響起,隨即便隻見延廣延輝神色憂急闖入帳來。二人一見帳內情形,深知父親動了真怒,此時若再行為弟弟求情,勢必會令父親火上澆油。唯今之計亦隻有拖得片刻便是片刻,待兄弟聚齊再思求情之策。二人迅速交換了眼神點點頭。不待楊業開口叱問,延廣已從懷中取出一份紙卷,平舉過額頭道:“邊關急報,末將等不敢擅專,故不得不貿然闖營求見將軍。此屬無紀慢怠之罪,末將等願受軍法懲治。”
見父親注意力暫為二哥手中來報吸引,延輝看了看架著延嗣的兩名軍兵,悄悄作了一個退下的手勢。二兵士自是知機之人,一看四少將軍這般舉動便已深明其中含義。二人正待鬆手,不料低頭看信的楊業卻突然一聲冷喝:“好大的膽子!”
聞聽大將軍斷喝冷叱,二軍兵頓時嚇出一身冷汗,剛要鬆開的手又牢牢架住了延嗣不敢再有半分動作。延輝見此情景,不由微微一歎。他抬起頭擔心的望著站在當下的弟弟,狀似交談般嚅動著嘴唇。延嗣心知四哥想要安慰自己,淚光點點的星眸中閃動著縷縷感動。他望著延輝輕輕的搖了搖頭。
“還不架了出去?”半晌,楊業平淡的聲音再度震懾了寂靜的營房。
父親的言語愈是平淡,延廣延輝愈是焦灼。兩人不時地拿眼瞟向營帳,心下盼望著奉令演練的延平以及領命援助烏鬆的延慶延昭趕緊出現麵前。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眼看延嗣便要被押去玄武大校場行刑,營外忽然傳來守兵的稟報:“啟稟大將軍,開封府府衙孫啟孫大人過營拜訪,此時正等在營外,請大將軍示下!”
楊業聽得守衛稟報孫啟過營拜訪,心下不由奇怪。這孫府衙與自己素無往來,且他擢升府衙之前曾為潘仁美之幕僚,又一向以其馬首是瞻。如今他私下來訪,莫非是潘仁美暗中授意,欲借此次烏鬆遭襲之事翻出些風浪?若果真如此,我倒是需小心謹防才好。楊業想至此便慢慢折起信函,冷冷的一掃延嗣命令道:“將楊延嗣暫押鐵牢嚴加看管,若有人膽敢抗命劫囚…”話至此,楊業厲電般的目光陡然射向旁站的延廣延輝寒聲道:“立斬不怠!”
眼見父親蒼勁的背影消失營外,延嗣狠狠咽回奪眶的淚水,回首求懇的望向正將延輝倉促寫就的一封書函納入懷中的延廣輕聲道:“二哥、四哥,求求你們不要!小七不想…不想爹娘因此失和…二哥四哥,你們放心,他們會很照顧小七的。”說完,他一轉身看看兩名執法軍兵道:“二位大哥,奉令便是。”
……
排排旌旗迎風昂揚,恰似蒼龍冉冉騰空;陣陣口號高亢嘹亮,仿若虹霓貫衝九霄。
大營外,拊掌踱步的孫啟白胖的麵孔不時滲出津津虛汗。怪不得丞相大人數度於庭議之上彈壓楊業,如此高漲的氣勢即便是呼延王爺在朝,怕也要稍遜幾籌。今次丞相因妄言彈劾楊業為聖上申飭罰俸,朝中亦有不少揣度,謂之聖上隆恩欲將重用楊業。若當真如此,攀上這高枝必將有所受用。不過聽聞楊業素來端正,此番攜禮而來還當慎重為上。孫啟看看身後坐轎,捋著胡須心下有了計較。他扶正頭頂翅帽,理順身上官袍,一臉諂容等在當下。
楊業帶著二親隨轉過白虎、青龍二營來至門前。十六名守軍一見大將軍出營,立即抖擻精神,素穆參拜。禮罷,由當日領隊將楊業引至孫啟麵前。此時忽起陣風,吹動著孫啟身後坐轎的轎簾上下翻飛。楊業正暗自思忖孫啟此番來意,不想卻瞧見了轎內安放著的一口小箱,他心思一動便向孫啟一拱手道:“孫大人總管京畿百姓之民生,想來定是政務繁重,勞心勞累,今日怎的有此閑暇?莫非京畿有何政務需楊某協助幺?”
調動軍隊乃朝廷機密要務,非朝命而不敢有半分妄言妄舉。楊業一番看似無意之語隻說得孫啟冷汗涔涔,一身官袍不知不覺已濕了半身。他撩起袍袖不停的擦著額頭上的汗,嘴裏一個勁的喃喃道:“豈敢,豈敢!楊將軍言重了。”
“哦?”楊業心知孫啟嚇得不輕,他不動聲色的繼續道:“如此,楊某得罪之處,還請孫大人多多海涵。但不知孫大人仆仆而來,所為何事?”
“這個…下官…”楊業似詢似質的問話令孫啟隻覺局促不安。他左顧言他了半晌,忽然看向筆挺的守衛在營外的十六名將士,端正身架幹咳一聲道:“楊將軍率軍駐防京畿,掃平敵寇無數,實乃造福萬民之盛舉。今日乃中秋團圓佳節,下官此行一來是賀祝楊將軍福壽雙全,闔府吉祥;二來乃是代表我京師數萬民眾叩謝楊家軍萬千恩德。楊將軍,請受下官一拜!”
蹄聲疾疾,如馳如掣。延慶延昭揚鞭催馬一路飛奔。望著愈近的營盤,延慶隻覺手心一片潮濕。觸摸著附在馬背上的一個碩大包裹,他不知不覺放慢了速度。
已趕超在前的延昭眼見三哥一副躊躇模樣,不由從容一笑,撥馬回身行至延慶身邊,探手將那包裹提至自己身下坐騎背上,拍了拍道:“三哥,你不是說無論如何也要救小七幺。這禮雖輕,但也許或多或少會令爹心軟,你就放心吧。”
“六弟,你當真有把握救得小七幺?”延慶加重語氣重複著路上一直擔心的問題。
“三哥,你相信我。”延昭點了點頭,正色道:“三哥,走了,小七還等著咱們。”
延慶見弟弟這般胸有成竹便不再詢問,隻管與延昭帶馬往大營而來。遠遠的,延昭忽見一頂官轎落在營前,不由暗道奇怪。看那官轎雖平常,卻也顯出幾分氣派。難道這是…?
延昭正自暗思,延慶手一抬指著那官轎道:“六弟,這裏遠離皇城數百裏,怎會停有官轎?莫非朝廷已得知烏鬆之戰?若果然如此,小七他…六弟,咱們快走。”延慶說完不待弟弟回應,催動坐騎直奔營門。
兄弟二人到得營前,見那官轎前站著一個頭戴翅帽的官員正與父親寒暄,心下更是不解。延慶望著那官員的七品官銜不禁大大鬆了口氣,他衝著眼神中似透著些許失望的延昭一示意,當先翻身下馬手捧令箭走到楊業麵前行禮道:“朱雀營指揮使楊延慶協同楊延昭奉命歸營,特來繳令。”
楊業微微頷了頷首,看看尷尬而立的孫啟吩咐延慶延昭上前參見。孫啟雖與楊業素無往來,但兩年前楊業率眾子剿滅前朝餘黨大勝還朝為皇上加封賞爵之事他卻早有耳聞,且他曾於去歲的上元燈會中見過楊家眾子,此時一見延慶二人便眉開眼笑的大為恭維,直令兄弟倆暗暗皺眉,嫌惡之心溢於言表。
孫啟自楊業父子處討得沒趣,不免心有不甘,欲再尋個話由將攜來的禮送出,不想正看見一名守兵得延慶吩咐取下了那碩大的包裹。孫啟久為潘府幕僚,於這等事上自是頗為敏銳。他看著那包裹內隱隱露出的銀亮,想起楊業適才的譏諷,不由冷冷一笑。
“將軍,”這時延慶接過守兵手中包裹捧到楊業麵前一躬身道:“末將等途中多番相受城中百姓囑托,奉上這中秋賀禮以謝將軍衛民之恩德,請將軍查驗示下。”
眼見楊業眼中閃現縷縷感動,孫啟忽的一轉眼珠自延慶手中接過包裹親自交到楊業麵前哈哈笑道:“楊將軍如此深得民心,當真乃聖上之福,百官之典範。下官回去自當日日愧省,以期報效朝廷之萬一。楊將軍,下官告辭。”
‘中秋’二字再入耳鼓,楊業隻覺心驟的緊縮抽痛。他望著麵前的兒子不自禁的暗歎了口氣。
吩咐了延慶延昭候在帥帳,楊業依禮將孫啟送出軍營。一陣陣歡快的短笛樂音自遠處飄飄搖搖傳來,返營巡查的楊業聽著悠揚的樂音,不知不覺踱到了軍牢所在之處。耳聞牢軍們整齊統一的參拜之聲,楊業猛然醒轉。他看看小校場上揮汗如雨的兵士,再看看矗立前方的鐵皮營房,心下一硬,竟是回撤了腳步,一轉身漸漸的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