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代價(下)
“鼠輩敢爾!”突然,一聲穿雲裂帛般的大喝從咄羅烏術身後傳來,緊接著隻見一團青色劍影卷著道道勁氣直撞上了射向延嗣的弩箭。咄羅烏術見自己的箭眨眼便被一一掃落折斷,不由氣得暴跳如雷。他待要撥馬回頭,卻又聽見手下士兵連聲的呼號求告,其間似乎還夾著延嗣嘶啞卻興奮的聲音:“三哥!六哥!”咄羅烏術心中一動,暗自尋思,莫非楊家眾人業已守住烏鬆,特趕來相助這小子?眼下杜青雲被耶律將軍傳書喚走,此間無人相助於我,楊家將又是能征善戰之輩,若當真是他們,明年的今夜豈不就是我咄羅烏術的忌日?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咄羅烏術這般思忖便不曾回身一看,隻揮手向空中猛甩一記響鞭,衝著身邊親隨大喊道:“撤!”
一眾遼兵見主將發令撤退,恨不能多生幾條腿出來,一個個丟了盔棄了甲,連滾帶爬的向後路竄逃。
渾身浴血的延嗣發現咄羅烏術欲逃,顧不得向趕來援助仍在殲敵的延慶延昭二人出言招呼,嘬口為哨引來愛馬琉璃飛身躍上,猶如一道閃電直追咄羅烏術。眼看距離逼近,延嗣一個‘鷂子翻身’自馬上騰空而起,銀光四射中已將‘梨花碾塵’遞了出去直刺咄羅烏術。奔逃的咄羅烏術隻覺腦後生風,脊背發涼,慌亂之下急以鐵弓反手去擋,無奈他疲於逃命,反手之力甚是微弱。還未待那力使足,就聽得‘哎呀’一聲慘叫,隨即便見咄羅烏術身形晃了幾晃,一個倒栽蔥‘撲通’自馬上跌落,四肢抽搐了幾下便再無聲息。
“死有餘辜!”延嗣望著咄羅烏術的屍身狠狠啐了口吐沫,掉頭轉身,策馬前去接應二位兄長。
黑沉沉的夜空慢慢升起一顆銀星,天邊似將泛白。延嗣抬頭看看銀星,心知已介卯初時分。一夜的血戰他已是精疲力盡,而此時的顛簸更令他的身子禁不住的前俯後仰。他迷迷糊糊任由琉璃載著疾馳,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聽前方傳來哥哥們熟悉的聲音,他不由得精神一震,急忙揉揉眼睛,甩甩頭催馬迎上前去,不料卻看見延慶延昭對麵而立,彼此怒目而視,互相喘著粗氣,似乎正在爭執什麽。延嗣已有月餘不曾見過哥哥們,著實想念的緊。他不及細想,‘噌’的躍下馬背,縱到哥哥們麵前,圍著他們轉了幾轉,大為開心。
延嗣興奮了片刻,忽然想起那些夜襲烏鬆坡的遼軍。他們是否已為三哥六哥所殲滅?路大哥、左大哥是否仍繼續抗擊著敵兵?延嗣想到此便拽住沉默的延慶道:“三哥,烏鬆情勢如何?路大哥左大哥怎麽樣?”
久久不見延慶作答,延嗣心中頓起忐忑。他收斂了笑容轉向仍滿麵怒色的延昭道:“六哥?你和三哥吵架了?到底出了何事?路大哥左大哥他們是不是傷得很重?六哥,你說話啊!”
“啪!”突地,一記重重的耳光狠狠落在延嗣臉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情不自禁蹬蹬連退數步。他捂著火辣辣的麵頰不敢置信的望著麵如玄鐵的延昭,漸漸的紅了眼圈。
“六弟!”一直默然的延慶眼見延昭怒摑延嗣,忍不住吼道:“你到底想怎樣?小七血戰遼軍,火燒遼營已然渾身是傷,精疲力盡。難道定要看著他受軍法重懲你才開心幺?”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鐵紀如山,他犯此大錯軍法豈能輕恕?三哥,你難道忘了,忘了左督尉…”延昭說至此,聲音不自禁尖厲起來:“忘了他腸…斷…肚…裂…”延昭如鯁在喉,無論如何再說不下去。
左大哥,左大哥他…聞聽六哥之言,滿腹委屈的延嗣隻覺眼前陡然天旋地轉起來,身形不斷的顫抖,仿佛墜進千年冰窟。他直直的看著身邊耷拉著腦袋,輕蹄踏地的琉璃,一時竟猶似失去了魂魄。
“楊延嗣!”此時,延昭冷冷的語調再度響起:“我二人奉楊將軍之命擒你回營,走吧!”
“六弟!”延慶再壓不住上竄的怒氣,側前一步攔在延嗣身前:“我看你敢!”
“三哥,將軍令箭在此,你難道想抗命不遵幺?”
“楊延昭,你!”氣紅了臉的延慶望著弟弟,猛地“嗆啷”一抖手中槍點點頭道:“好!若你執意要擒小七回去,先挑下我手中這杆‘鳴風槍’再說!”
“三哥,六哥!”眼看二位兄長便要動武,愣怔在旁的延嗣忽然走上前,看看延慶又看看延昭,靜靜地說道:“你們別吵了,我隨你們回營!”
一輪紅日掙紮著跳脫黑暗的掌控,努力的自地平線慢慢攀升而起。沐浴著初陽的秋晨令人感到格外的清新爽快。
馬蹄得得,植滿烏鬆的山路上緩緩行來了延慶兄弟。圈圈金環襯托著他們俊朗的麵龐,倍顯一派非凡英姿。然而陽光雖是和暖,他們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半點的愉悅舒暢,隻有片片烏雲籠罩其上。
清脆的鳥鳴掠空而過,震動了騎在馬上分別想著心思的三人。他們不約而同抬起頭,在紅日的柔光裏、彼此眼神的碰撞中分明看到了一份隻屬於親人間的疼惜、關愛與愧疚。
微微一歎,延昭勒住韁繩躍下馬背,一身白袍隨風飄動,狀極瀟灑。他默默走至一排烏鬆前站定,若有所思的舉目眺看前方。望著延昭欣長的背影,隨後下來的延嗣遲疑了片刻,卻隻牽著馬垂著頭,不吭不動。
延慶雖生性粗豪,但這一路的沉寂早已令他對延昭的怒氣磨去大半。他見延嗣不肯舉步,也知六弟那一記重摑令延嗣心生了些許的膽怯。他無奈的搖搖頭,拍拍延嗣肩膀,拉著他冰涼的手走上前道:“六弟,我知道你是替小七心急。他不聽調派擅離職守連累林、左二督尉無辜殞命、路督尉身負重傷,的確不可輕恕。但他也火燒了遼營擊斃了遼軍主將以及一眾遼兵。爹的脾氣你我最是清楚,即便小七立此功勞,爹也絕不會有半分手軟。難道你真能忍心見小七被爹重處甚至…幺?六弟,想想辦法,就當三哥求你!”
“三哥,別這樣!”延昭轉過頭身看看滿麵心疼的延慶再看看黯然愧疚的延嗣,忽然一抬手輕撫延嗣仍微微泛紅的臉頰柔聲道:“還疼幺?對不起,六哥不是真心打你,你不要怪六哥。小七,六哥明白你所作一切都是想為那些奮勇無畏的將士們血仇,你燒毀敵營切斷他們的後路,六哥也很高興。但你最不該的便是妄顧軍紀私自行動。‘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亡。’小七,你雖斃了咄羅烏術,但林、左二位將領卻因你一時的私憤而命喪黃泉,你如何對得起日夜盼望他們回家團圓的家人?小七,你…”
“六弟!”延昭話剛至此已被延慶粗聲打斷:“說來說去,你還是不願幫小七這個忙。他是你親弟弟,你竟然這般不顧念手足之情,我當真看錯了你!”
‘我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亡。’延昭這番話聽在延嗣耳邊,不啻如一把利劍直戳他的心窩,令他不斷地翻湧著疼痛。他慘白著麵龐咬了咬嘴唇走到琉璃麵前,縱身上馬,隨即一拍馬臀飛也似的向烏鬆坡疾馳而去。延昭延慶一見弟弟直奔烏鬆,心下焦急不已。二人再顧不得爭執一語半言,連忙各自上馬急急追趕。
排排鬆林迎風擺動,發出嗚嗚的聲響,好似在為血灑烏鬆的將士們低吟挽歌。焦黑的泥土上橫七豎八的躺臥著他們的屍身,放眼望去竟是一派淒慘無限。延嗣踉蹌跌撞而行,發狂的大吼著找尋林成、左良的遺骸。終於在一處看去好像馬跪臥而形成的大坑邊他發現了一頂熟悉的虎頭鐵盔,旁邊的地上還零星散落著一枚枚鐵砂。林大哥!延嗣撲通跪倒,顫抖著捧起鐵盔不可抑製的任由滾滾淚水奔流而出。
“小七!”隨後追來的延昭眼見弟弟這般情形,亦不由得心內絞痛。他猛地摟住延嗣無聲的安慰著。
許久,在哥哥懷裏漸漸安靜下來的延嗣突然抬起頭用力推開延昭,搖搖晃晃站起身,拿起鐵盔又來至馬前,含著淚回頭看看延昭平靜的笑笑:“六哥,爹還等著我回營稟複戰況,咱們這就走吧。我不想三軍將士看咱們楊家的笑話!”
說話間,延嗣已一手執疆,一足踩踏馬蹬。望著弟弟年輕俊朗卻不時隱現幾分黯淡的麵龐,延昭但覺一股熱流無法控製的奪眶而出。他疾步上前一邊以自己的額頭輕觸延嗣額頭,一邊抬手為他擦去殘留的淚水強笑道:“你瞧哭得像隻花貓,還說不要被人看笑話呢。”
延嗣自知哥哥的心思,他不好意思地側身躲開延昭,自己胡亂地在臉上抹了一把回過頭深深的看了延昭一眼道:“六哥,你與三哥繳令之後是不是便算不負軍命?我自己的事我會一力承擔,你們誰也替代不了。所以六哥,小七求你們回去後別再因此事令爹失望,好不好?六哥,答應我。”
延嗣一番看似平靜的話語卻如鉛石沉沉砸在延昭心頭。他微歎口氣,舉目望向當空紅日。半晌,他忽然一鬆顰起的劍眉,理了理弟弟被濃發擋住的前額,語含輕快道:“好,六哥答應你便是。”
旭陽照耀,和風吹拂。清晨的街市籠罩著陣陣暖意。隨著雜亂無章的‘嘩啦啦’響過,毗鄰街麵的店鋪一個個爭先恐後啟了閂,開始為新一天的營生奔走忙碌。而那些推車挑藍的販夫則盡力拉開嗓子大聲叫賣,由街頭自街尾好一派熱鬧繁華之景。
兄弟三人見已至集市便不約而同放緩腳程,閃避著熙攘的人群慢慢前行。一路行來,延慶忽然發現一些麵點鋪前門庭若市,人頭攢動,別家營生卻門可羅雀,閑散冷清。延慶心下奇怪,他打馬上前相問路人,方想起今日乃中秋佳節。家家戶戶正是因爭相購買那象征團圓的月餅才令得麵點鋪前熱火朝天。看看右旁少言寡語的延嗣,再看看左旁一臉從容的延昭,向來大大咧咧的延慶亦不禁暗自歎起氣來。
穿過街市,路人漸稀。曲徊輾轉的石板路上空偶爾傳來幾聲林雀悠揚的啼叫。遙望前方愈顯清晰的營地輪廓,延嗣無神的眼中掠過縷縷黯淡。陣陣風拂來,冷汗順著背脊不斷浸透衣衫,令他不自禁的微微打顫。怔忡半晌,他回手摸摸林成的虎頭鐵盔和延慶自烏鬆坡尋來的左良隨身佩帶的彎背鋼刀,忽然抬眼看看滿麵憐愛的哥哥們,使勁一咬嘴唇堅毅的笑笑:“三哥六哥,別為小七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三哥六哥,請恕我越禮之罪,小七先行回營了。”說完,他嘬口為哨催動琉璃直奔中軍大帳而去。
一路飛馳,延嗣已是心平如水。耳邊傳來擂擂軍鼓,陣陣號角,他勒住愛駒駐足片刻,陡然一振精神,策馬馳進營門。此時門前正左右筆直的各站著八名執戟守軍,一見延嗣飛馬而入,他們隻道烏鬆坡已然解困,均不由自主自臉上閃現一片驚喜,紛紛向延嗣行了軍禮後便欲遣人前去通報大將軍以及各位少將軍。不料延嗣卻隻搖搖頭,領謝了眾守兵的好意,自行下了馬,手捧沉如石山的鐵盔與鋼刀穩穩行至玄武帥營帳前。
定定的望向被風撩動的帳幕,延嗣雙膝一屈,重重跪倒地上朗聲道:“罪卒楊延嗣受命抵守烏鬆不力且屢次違紀抗命、不遵調令,以致連累林成、左良二將領於烏鬆一役無辜身亡。罪無可恕!楊延嗣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懇請大將軍從重懲處,以正軍法,立軍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