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一些幻想
“雷暴,裁決!”
尼索下意識地伸出左手擋在兩眼前,為的便是遮擋因為巨大電流而產生的刺眼光束。同樣的動作他已經重複了許多遍,但這一招帶來的亮光和隨後地麵的一片狼藉景象卻從未改變。
距離那天晚上的散心已經又過了三天,格莉森達對於那晚自己在房間中奇怪的行為隻字未提,隻是如同往常一樣和尼索外出清理小山腳下的莫麥克卵。經過好幾個星期的辛苦勞動,小樹林裏的莫麥克已經減少了很多,兩人打算朝著山地那裏深入探查一番。
當他把手放下的時候,格莉森達已經將劍插回了劍鞘。她吹了吹散落在額前的劉海,朝著尼索揚了揚下巴,好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戰績和實力。一股焦糊的味道鑽到他的鼻子中去。
“我越來越可憐莫麥克們了。”他從箭筒當中取出一支箭矢,用它撥弄了一下散碎在自己腳下的一堆發糊的莫麥克卵蛋。又用手在麵前揮揮,稍微驅散了一點焦臭的味道。“在你沒來之前,他們絕對想不到會有一個像你一樣的怪物一個挨著一個端掉他們的巢穴。”
“什麽叫怪物?我這叫實力……”格莉森達踩著已經被烤焦的泥土裏黑乎乎的東西,笑嘻嘻地跑了過來。“怎麽樣?山腳森林裏的那些惡心的莫麥克巢穴都被我們清理得差不多了吧?咱們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去山上看看了?”
尼索捏著鼻子,遙望了一下不遠處層層拔高的山嶺,又向殖民地的方向回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這幾天的成效還算可以,至少騷擾殖民地的蟲子明顯減少了很多。但是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即便我們清理了樹林裏的莫麥克們,從山溝中湧出來的蟲子還是毫無減少的跡象。”
格莉森達點了點頭。她先是不自覺地低頭撫摸了一下那枚戒指——這一點被尼索察覺到了——愣了一會兒神,接著轉過身,朝著山巒的那裏緩步走去。
“看來,這些蟲子們真正的大本營應該在那片群山當中,而且數量之多絕非僅僅依靠我們的力量就能夠應付的了的。所以殖民地如果想擺脫這種生物的威脅,還是需要請別人幫忙。很抱歉,我可能沒辦法根除這種危險……”
尼索跟在她的後麵,聽到這句話,立刻就笑了。
“你這是什麽話?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幫助,現在殖民地的狀況將會更加糟糕。更何況你與我們無親無故,曾經也隻是寄住關係——甚至現在也是,可是你仍然選擇留下來和我一同對抗危險,我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你又何必說聲抱歉。”
格莉森達撅撅嘴。
“話雖如此,但我既是鐵了心的要在恢複家族榮譽之前,當一個自由的冒險者,那麽伸出援手就是我的分內之事。而且……而且你還幫助我克服了回憶的恐懼,幫我尋找到了祖父的元素戒指,也就意味著你成為了我完成使命路途當中最重要的角色。按道理來說,像我這樣一無所有的人,可以為了你的恩情而付出一切的……”她一開始緊張,就又不斷地用手摩擦戒指,說話也說不清楚了。
“呐,你又開始找些有的沒的推脫各種東西了。老是把優勢讓給別人,使自己吃虧,這樣的性格必是會栽跟頭的。”
“哼哼哼!沒有人擁有著在我拔劍之前使我栽跟頭的速度,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不是這個栽跟頭……”尼索滿頭黑線。“算了,不聊這種東西了,我們還是講講莫麥克吧。我曾經對你說過,山的那一邊便是環境險惡的深紅丘陵。深紅丘陵當中最盛產兩種東西,一是熊,二是山頂巨人。熊還好說,而最喜歡清淨的山頂巨人是一定不會放任巨型螞蟻在自己的家旁邊築巢的。若是莫麥克有一絲智慧,都不會選擇去山的那一邊和殘暴的巨人硬碰硬。”
“你的意思是,剩下的莫麥克巢穴都在山巒的這一邊上?半山腰或者是山頂嗎?”
尼索沉思了一下,搖搖頭。
“我還是堅持我在第一次看見這些蟲子的卵穴時的想法,也就是相信它們的真正據點在山的洞窟當中。原因其實非常簡單。之前我們摧毀的莫麥克卵都被那些蟲子們用一些草莖或者石頭支撐著,因為其本身非常易碎且滑膩,一不小心就會因為各種原因導致孵化失敗。而那片山坡……”
他伸手指了指遠處的山巒。
“我從一些地理古籍和冒險者那裏得知,麵朝我們這邊的山坡非常陡峭,而麵朝深紅丘陵的山坡則平緩一些。這也是為什麽同一座山,我們這裏叫山巒那裏則稱為丘陵了。山坡上光禿禿的,經常受到風吹雨打,而且石壁陡峭難以攀爬,尋常人上去也免不了九死一生,更何況是脆弱的莫麥克卵。”
他頓了一會兒,繼續說道。
“即便卵放穩了,也經常會受到碎石的攻擊,不如我們這裏還有樹蔭的庇護,不易毀壞。動物、蟲子也是生物,而是生物就會選擇趨利避害,盡量排除危險。所以我覺得,隻要莫麥克不存心想著絕種,應該是不會把育卵的地方放在山腰或者山頂上。”
“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點道理。”格莉森達點了點頭。“莫麥克即是巨型螞蟻,那就一定會保留著一些螞蟻的習性。我之前雖然很怕這種東西,但是我也知道螞蟻是喜歡鑽到陰暗的洞窟當中去的。莫麥克體型龐大,尋常的石縫必定容不下它們,所以我們隻要找到山洞就可以了,是吧?”
尼索微微點了點頭。
“應該是這樣,可是也說不準。推斷再怎麽完美也隻是推斷,不是已經確定的事實,事實還是需要我們去尋找的。無所謂,我們走吧,向前就是了。現在知不知曉這種東西沒什麽區別,因為事情總是會明朗的。”
格莉森達眼神又渙散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輕聲哼唱道“
我們走罷!
就像無知的孩童一樣
管他那盡頭是黑暗是斷崖
我們隻知道路在腳下……”
格莉森達放緩了腳步,哼著這樣的曲子,靠到了尼索的身旁。
“這是什麽歌?”
“這不是歌,這是《月亮經》上的詩,是聖阿姆德斯帶著薇拉公主連夜出逃弗裏敦前所說的話。”
“聖阿姆德斯是誰?”
“他是默西亞第一任國王的長子。那時,新建立的默西亞王國與瓦蘭納裏女巫結盟,想阻止三聖教的傳播和伊爾馬瑞的建國。聖阿姆德斯原本是對抗伊爾馬瑞的先鋒軍領袖,但他卻愛上了被他俘虜的伊爾馬瑞公主薇拉,也就是克索雷登和女神尼瓦日安的女兒。在薇拉將被默西亞人當眾處決的前一天晚上,他帶著她逃出了弗裏敦。”
格莉森達踢著腳下的石子,又哼了起來“
你若想知道我們擁有什麽
我親愛的公主
我們擁有著無限時空中的永恒
那就是彼此心中的真誠……”
“很感人的故事,”她說“也是很幸福的故事。聖阿姆德斯在獄中向薇拉告白時說
你做我的公主,我做你的騎士
你做我的火焰,我做你的焦木
日月星辰變幻不息,運動不止
驅動它們的乃是何物?
唯愛是也……(注一)
太美了,尼索,總是這樣美好嗎?還是隻在書中?”
空氣平靜了許久。尼索的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緩緩開口
“總是這樣。”
“那……我覺得我有點愛你,不……應該說……哎呀,煩死了,《月亮經》上麵沒有把判斷愛情的方式明明白白告訴我……哎?你別咳嗽,你越咳嗽我越緊張……”
尼索攤開手。
“不,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說這樣的東西永遠存在,相反,美好隻能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停留那麽一個短暫的刹那。現在這樣的東西沒在我們兩個人的頭上降臨,以前不曾有,未來恐怕也不會有。所有的愛,隻會在兩人視線交匯的一瞬間迸發,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幸福來光顧我們的心靈。現在,格莉森達,你看著我的眼……你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心驚和膽怯嗎?”
“沒有,可是……”
“之前呢?之前我們看向彼此呢?”
“也沒有……”
“所以,這便是沒有了。格莉森達,正是因為你不懂感情這事,所以你才會把隨便一樣東西認成愛情。”
“不,誰說我不懂?我就算沒有辦法悟出來,我光看書也能看明白,《月亮經》上的愛人有的是呢!無論是尼瓦日安對克索雷登,聖阿姆德斯對薇拉,還是劍聖格墨克羅斯對歌妓梅麗。他們擁有的感受我都有,他們沒有的感受我也有……”
她捂著自己的手,捏住戒指上的寶石,肩膀都快縮到了胸前。
“……我愛你,因為我隻要與你在一起,即便一句話不說也會很溫暖。我的劍能夠蕩平前方的一切危險,可是隻有你在我身後的時候我才會毫無畏懼。便是想著你也開心,憶起你也開心,夢到你也開心。過去的回憶我不怕了,我有你吹散它們身上的陰霾,露出本就應該顯現的平凡的樣子……“
格莉森達從臉一路紅到脖子根,但是語言卻堅定到讓尼索心驚。
“從風暴堡壘裏逃出來的時候,我對前路一無所知,現在我全明白了——我存在,就是為了愛。對你的和對親人的,對家族的和對榮譽的,對信念的和對勇氣的……這些愛我都要擁有,還要把它們緊緊握在手中,就像一個戰士擁有他的劍一樣,至死也不會放下。”
尼索行動的速度未減,但是他每抬一腳,就如同抬一座大山般艱難。他的手心冒出了一點汗,心裏麵也掀起了驚濤駭浪。可他言語依舊溫和而果斷,給人一種溫柔卻又不可置否的威懾力。
“不,格莉森達,請你相信我對你沒有愛情,你對我也沒有。”
“你在撒謊,你們男人總愛撒謊。我不比你更清楚我自己嗎?因為我愛你,所以你愛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你說了,世界總是如故事一般美好。”
“我也說了,所有的美好都是短暫而且無法掌控的。你太過於單純,直到現在我才發現你的不諳世事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嚴重。沒有你愛別人,別人就必須愛你的道理,要求別人愛自己是最大的傲慢。況且你愛我絕對不會勝於愛你的妹妹或者是愛我腳下的一花一草。因為你太擅長於愛了,所以才會分辨不清愛情是什麽……”
尼索仍然說道
“我與你的關係應當是這樣的你是黑夜當中的行路人,我是你手上的火把。在日曦還未撒在你額頭的時候,我便成為了你唯一的依靠。但當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陽光充塞四虛時,你便會把我丟棄,不再想到我。可那時候你已經有了足夠的能力和眼界,也擁有了比火把更為耀眼的東西——日光,去照亮前方的路。我將會成為你的回憶,也許在你奔向終點路途中的某一時刻悄悄閃過你的腦海,隨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格莉森達沒有聲音。
“像你這樣堅強的女孩總會遇到太陽的,所以我並不奢求我可以成為那樣偉大的事物。格莉森達,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沒有聲音。
“格莉森達?格莉森達?……”
尼索停下了腳步,回過頭,發現自己的身後空無一人。他愣了一會兒,快步原路返回,一邊走一邊找,嘴裏麵還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
“格莉森達!格莉森達!格……”
呼喊聲戛然而止。一個巨大而幽深的洞穴出現在他的眼前。尼索隻是往裏麵望了一眼,就明白眼前洞穴的複雜性和空間之大並非他能夠想象的。尼索向四周看看,第一時間排除了格莉森達為了氣自己,和自己開玩笑的企圖。於是他便搖搖頭,歎了口氣說
“戰士工會的金牌戰士竟然會走路跌到一個大洞裏去,恐怕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的……”
他咬了咬牙,伸手試了試泥土的堅硬程度,隨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裝備,選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地方,側過身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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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意)但丁《神曲·天堂》“是愛也,動太陽而移群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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