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二十八節
梅雨過後,出現了短暫的晴天,這正是楊梅成熟的時節。
蘭子用濕布擦去沾在皮鞋上的黃泥巴,鞋麵上有點濕,就擱到大門口石級上曬幹。
玉梅嬸子慌慌張張跑到蘭子跟前說:“繼茂從樹上落下來摔死噠!”
“哪麽會從樹上落下來呢?”蘭子頭皮一炸。
“聽說是爬樹摘楊梅,樹枝斷了落下來的。他把命不要去摘楊梅搞麽哩?唉!”玉梅嬸子不曉得,但蘭子心裏清楚。
蘭子丟下玉梅嬸子就往繼茂家裏跑。
雲鵬和幾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站在階級上商量,另外有些婆娘娭毑在禾場邊低聲歎息。蘭子闖進堂屋,隻見繼茂硬挺挺地躺在半邊門板上,嘴角流出的血已經凝固成紫黑色,頭上、身上還沾著草屑和泥土。
蘭子的心“嘭嘭”地往外蹦,堵在喉嚨口裏讓她喘不過氣來,唯有兩行眼淚脫眶而出。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用袖子擦擦眼睛。她走出來對雲鵬說:“忠銘還冇到,這事隻怕還是要你來主事啊!?”
雲鵬說:“我給忠銘打了電話,應該快到噠。現在村裏青壯年都在外麵打工,留在屋裏的盡是老人、婆娘和細伢崽呢!”
蘭子一聽這話有點來氣:“未必死噠人都冇得人埋?打電話要那些在城裏附近打工的人回來幫幫忙,哪戶人家屋裏不死人?”
眾人說,是呢,是呢。
蘭子又把雲鵬拉到一邊,說:“雲鵬叔,隻怕先要把繼茂哥身子抹洗幹淨呢,久了手腳硬噠穿不進壽衣。”
雲鵬讚同。
有人舀滿一鍋水,有人點燃了灶裏的幹柴。蘭子與玉梅嬸子進裏屋找壽衣。她們翻遍了衣櫃,也沒有找出兩件像樣的衣褲,蘭子心裏一陣陣絞痛。
蘭子找來一塊幹淨的毛巾,在臉盆的溫水裏浸濕後,在繼茂的臉上、額頭、脖子、耳根輕輕地、仔仔細細地擦洗了兩遍,並用手指輕輕地揀去沾在他頭發裏的半截枯草。
忠銘和他婆娘一路哭進屋,哭得天昏地暗。
大夥勸他:現在不是哭的時候,如何安排你爹爹的後事,你要拿主意呢!
雲鵬問忠銘:“你打算將你爹爹擺幾晚呢?”
忠銘說:“你說擺幾晚呢?”
“至少也要擺三晚吧?”雲鵬說。
“……”忠銘低著頭抹眼淚。
蘭子說:“就擺三晚吧!”
蘭子回到家裏,從衣櫃暗盒裏翻出一隻藏有五千元的布襪子。她把錢塞進褲兜裏,忙去喊盛祖和崇陽。
“你繼茂伯過世噠,你們去幫幾天忙。”蘭子見望珍也在,加了一句:“望珍你呷虧也去幫忙煮飯燒茶哈!”
蘭子揣著五千塊錢找到忠銘:“忠銘啊,你爹辛苦噠一世,冇享半點福,現在他過噠,喪事不說要辦得很熱鬧,起碼也要過得去。你爹爹寄存在我這裏有五千塊錢,我現在交給你,用著辦他後事吧!”
忠銘半信半疑地收下了這五千塊錢。
一連三個晚上,蘭子沒有在繼茂的靈堂前露過麵。
零零碎碎的鞭炮聲為黑夜寂靜的山村憑添了幾分不安和躁動,人們能從鞭炮聲中聽出低廻的哀歌和悲愴的抽泣。細伢子用被子蒙著頭,寧願讓自己憋出汗,聞著自己放出的臭屁也不伸出腦殼,他們自然而然對“死亡”有種恐懼。老人們則不然,他們願意聽到更熱烈、更響亮的鞭炮聲,甚至是淒愴的痛哭聲。他們希望場麵熱鬧,是希望在自己“走”的那一天也是如此,使自己無聲無息的一生中有一次熱熱鬧鬧的場麵,讓所有的人都念叨他曾經點點滴滴的好處,讚頌他的德行,並為之灑下幾滴傷心的淚水。
鞭炮炸出的火星在禾場上飛濺。禾場上立著幾根竹杆,竹杆上吊著幾隻一百瓦的燈泡把禾場照得通亮。進進出出拜祭的人無一不是低著頭,或是低聲耳語,或是搖頭歎息。
在保管室破敗低矮的屋簷下,蘭子遠遠地凝視著繼茂家那棟被燈光照得變了形的瓦屋。從門洞裏傳出來的鑼鼓聲尤如敲在她的心上,急促而沉重。她知道夜歌人唱出的每一句催人淚下的殤詞,都緊扣著從自己心底裏淌出的哀調。
保管室早已廢棄,牆縫裏鑽出來的風從蘭子的發髻裏穿過,將幾根頭散發拂於她木然的臉上。遠處的燈光照不到這裏,她完全被黑暗包圍著。
黑夜在往更深處走的時候,突然在蘭子眼前顫動了一下,這一顫動抖出一個比夜更黑的影子,影子如潛出厚雲的淡月,漸漸被漂白。漂白後的競是繼茂那張清臒的臉,比大白天還要真實和清晰。那淺淺的、憨厚的笑,那說話時微微翹起的嘴角,那眼睛裏透出男人的溫情……接著,蘭子的眼前又是一片迷蒙,迷蒙中呈現出繼茂當年為她描畫的那朵嬌嫩欲滴的蘭草花!她揉揉眼睛,仍是迷蒙,隻是在揉眼睛的同時,也將蘭草花揉得七零八落。
人為什麽要活在世上呢?蘭子不止一次這樣問過自己。她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玉梅嬸子說:下輩子我不想變人呢,哪怕是變豬,變狗!玉梅嬸子說:變人的人都是上一輩子欠了別人債的。
蘭子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看來,我下輩子還得要變人!
一掛剪短的鞭炮又在禾場上炸響後,雄雞叫了第三遍。
沉沒在夜色裏的蘭子雙腳發軟,慢慢地滑坐在牆根下,兩行濁淚滴掉在青布衣襟上。這濁淚到底包涵著怎樣的眷戀、愧疚、淒苦與哀怨,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