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二十一節
每天早晨,薑霞都要陪著她老爸到附近的公園裏散步。她曾邀蘭子一起去,說公園裏空氣好,蘭子不信她的話,說,空氣再好也冇得我們鄉下的空氣好。
早餐弄得太繁瑣,除了麵包、牛奶,還有那煎得半生不熟的雞蛋。蘭子總覺得有股牛臊和雞屎味。
蘭子去了廚房,見“李姐”正在煎雞蛋。她不能叫“李姐”,問:“小李,有剩飯嗎?”“李姐”說:“冇得呢,他們不呷剩飯的。”接著又問一句:“你問剩飯搞麽哩?”蘭子說:“這些東西我呷不慣,炒碗剩飯呷要好得多。”
“李姐”原以為蘭子是薑霞請來“搶”她“飯碗”的,所以初次見麵對她有些敵意。當弄清她的身份後,也不得不對蘭子多了份熱情和尊重。
“小李,你老家是哪裏的呀?”蘭子問。
“是甘源洞的。”“李姐”說。
蘭子曉得甘源洞在靠南邊的山衝衝裏,離市裏有八、九十裏。她聽保姆說的是夾生的“普通”話,原來也是本地人啊!
“家裏有兩個細伢崽讀書,男人身體又不好,我冇辦法,隻有出來找點事做。有的主家太厲害了,把保姆不當人看,稍微有點事冇做好就要扣工資。徐市長一家人對我好呢!工資出得也比別人家高。”聽到本地話,蘭子有種親切感,這種親切感也加深了蘭子對她的同情。
徐建清早就出門了,說是要趕到省城乘飛機去外地出差。薑霞陪她爸爸散步還沒回,保姆將麵包、牛奶和煎好的蛋餅擺在餐桌上。
“要不你老先呷吧?”“李姐”對蘭子說。
蘭子說:“那我們先呷哈!”“李姐”說:她不能先呷呢,這是做保姆的規矩。蘭子不曉得這規矩是哪個定的。
吃了兩片麵包,喝了杯牛奶,蘭子感到肚子飽了。
怪不得城裏的人飯量小,是零碎的東西吃得太多了!
老薑將一天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早晨散步,上午看書看報,午飯後小睡一會,下午練練書法,晚上看完《新聞聯播》後就回房間寫自己的回憶錄。蘭子過得很單調,她不願意下樓,因為站在那白鐵皮房子裏一上一下讓她頭暈。她曾對“李姐”開玩笑說:鄉下人天生享不得清福,這麽呆下去自己會呆出病來。
更多的時候,蘭子站在窗戶前俯瞰外麵的風景。城市還沒睡醒,晨曦就已經透過玻璃,在地板上反射出明晃晃的光;疲憊的城市進入迷蒙之時,太陽卻穩穩當當坐在紅雲之上,側臉眺望著窗欞。樓下縱橫交錯的街道特像田埂,隔開一壟壟整齊的秧田,唯一多出的,是街麵上擠在一起,緩緩爬行的、大大小小的甲殼蟲和螞蟻樣的人群。哪怕是在晴朗的時候,遠處的山巒也是墨黑的,遠處的湖麵像是被牛腳踩出的、渾濁的泥潭。總之,她覺得這裏晝長夜短,沒日沒夜的喧囂嘈雜,讓自己找不到片刻安靜的時候。蘭子實在想不出城裏有什麽好。
蘭子總共下過兩次樓。一次是感冒了,她說弄點生薑紅糖水喝喝就會好,可薑霞非要帶她去醫院,花些冤枉錢做了一次全身檢查,還提回來一大袋子中西藥。再一次就是“李姐”有事回家了,蘭子說讓她來做飯菜,薑霞不肯,拉著蘭子和老薑去茶酒樓吃飯。那茶酒樓的房間不大,兩張固定的長條皮凳,中間是張長條桌。薑霞一人占著一條皮凳,讓蘭子與她爸擠在對麵坐著。這頓飯,吃得蘭子渾身不自在。
蘭子想回柴禾村,薑霞不同意。薑霞說,我保證你那房子沒人能抬走呢。
趁薑霞上班,蘭子給衛民打了電話。她身上沒有回去的車票錢,想要衛民來接她。
衛民說,這段時間很忙,脫不開身,等忙完段時間,我再打你這個電話接你,好不?
蘭子能說不好?
相處了一段時間,蘭子與“李姐”很聊得來,對老薑也沒有了當初的敬畏和陌生。薑霞十分滿意這種和諧融洽的氛圍。
徐建工作忙,很少空閑在家,薑霞也習慣了,現在更何況有“幹媽”在,她絲毫沒有無聊、冷落的感覺。
今天是休息日。吃完中飯,薑霞陪蘭子說了會話,就挽著蘭子胳膊來到老薑睡覺的套間門口。
薑霞輕輕地敲門:“老爸,睡醒了沒?”
門打開了,老薑身著白襯衫,外麵套件淺灰色的羊毛馬夾,兩隻袖子高高挽起,顯得特別精神。他見蘭子也站在門口,連忙說:“小鄭啊,請進來坐!”
薑霞看這架式:“又在揮毫潑墨啊?”她後退半步嬉皮笑臉地對蘭子說:“幹媽,我爸隻請你進去,不要我進去呢!”
這話讓老薑和蘭子都顯得尷尬。
蘭子隨薑霞進入老薑書房。書桌上平鋪著一張寫了幾個大字的白紙,毛筆擱在硯池邊。
“霞霞,你爸爸的字寫得好漂亮呢!”蘭子小聲對薑霞說。
薑霞大聲說:“那是,我爸現在是省老年書協副主席,經常還給別人題詞寫招牌呢!”
老薑搖搖頭說:“不行了,不行了,人老了,手腕子也僵硬了。”
蘭子說:“你根本不顯老呢,看不出快七十歲的人。”
薑霞說:“幹媽,你才顯得年輕呢,看上去還不到五十。”她轉過臉去對老薑說:“我幹媽的字也寫得很好看呢!”
“來,來,寫幾個字!”老薑重新鋪開一張白紙,將毛筆遞到蘭子麵前。
蘭子說:“不行呢,不行呢,我好多年冇拿過筆噠。”
老薑說:“沒關係的,寫吧!寫吧!”
加上薑霞的慫恿,蘭子推辭不了,隻得接過毛筆。她思襯良久,想起小時候背過的一首《詠幽蘭》:
婀娜花姿碧葉長,
風來難隱穀中香。
不因紉取堪為佩,
縱使無人亦自芳。
清秀的字體襯托著詩的意境,老薑心裏暗暗稱奇,他想不到這是出於一位農村婦女之手。薑霞更是驚呼道:“幹媽,你寫的毛筆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呢!”
蘭子不好意思地放下毛筆,說:“好多年冇寫過噠,寫得不好呢!”
“李姐”在客廳裏喊:“薑局長,有電話找你!”薑霞應了一聲,下樓去客廳接電話,蘭子也跟著退了出來。
“喂,是徐市長家嗎?”薑霞聽出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他不在家裏。”薑霞說完準備掛掉。
“我不是找他,我找我姨媽呢!”電話那頭男人說。
“找你姨媽?”薑霞愣住了。
蘭子聽見薑霞的反問聲,知道是衛民打來的電話。
衛民告訴蘭子,他來城裏幾天了,為幾千立方條石結帳的事到處求人,到現在還沒有著落,要是拿不到錢,石材廠就要停工。
蘭子說,應該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啊,哪麽結不到帳呢?
衛民知道這事一時半會與蘭子說不清楚,說今天來電話的意思是等結完帳後再接你回去。
蘭子掛上電話,坐在沙發上為衛民著急。
“我還以為是鵬鵬從學校裏打電話又要錢呢,原來是你外甥,有什麽事啊?”薑霞問蘭子。
蘭子說:“他說有幾千立方鋪街麵的條石結不到帳。”
“哦,是為這個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