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五節
用艾葉、蒲草熏過,屋裏的氣味才慢慢消去。蘭子將兆明生前用過的東西全搬到後山坡邊的空地裏燒了,包括那張木床。
曾經想留下點什麽作個念想,蘭子最後沒有說服自己。她嫁到柴禾村快三十年了,靜下來想想,經曆了不少事,但沒有多少是值得留在自己記憶中的。或許所有的人都一樣,甚至一輩子過去了僅如一場夢。
蘭子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好多好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馬上瓜分了她的夢,睜開眼睛,那些稀奇古怪的立馬煙消雲散,在腦海裏留不下半點印跡。加上三個多月大的小孫女整晚整晚的哭鬧,弄得蘭子神魂顛倒、精疲力盡。
蘭子將這些告訴玉梅嬸子,玉梅嬸子說,是不是兆明的魂魄還在屋裏沒出去呀?
“不會吧?”蘭子口裏否定,心裏確實有點緊張。
這年月到哪裏去請懂“法術”的道士呢?蘭子還是偷偷地給兆明燒了幾斤紙錢。
心安一些自然睡眠就好一些,可小孫女晚上仍然哭鬧不止。
蘭子這才想起什麽,她來到望珍的屋裏。
“毛毛到底是為麽哩哭鬧啊?”蘭子問。
“她不肯呷奶呢。”望珍不冷不熱。
“莫不是長噠馬牙吧?”蘭子從望珍手裏抱過毛毛,伸出一根手指在毛毛口裏摸索。
“怪不得她哭,是長噠一口的馬牙。”蘭子要盛祖到櫃裏舀一盅糯米用水泡著,自己再去找塊青布。
望珍莫名其妙地對盛祖說:“你姆媽腦殼冇問題吧,毛毛口裏還能長馬牙?”
盛祖不敢違拗蘭子,又不願與望珍吵嘴,隻得說:“聽姆媽這一回,說不定是個偏方呢。”
蘭子將一塊手掌大的幹淨青布纏在食指上,沾著糯米水,在毛毛上下牙根處來回擦。毛毛“哇哇”地哭, 望珍板著冷臉看。蘭子全然不管,直到把毛毛牙根處擦出血了才停止。
一天擦一次,連續擦了三天後,毛毛吮奶就不再哭了。
蘭子再進望珍屋裏時,望珍說:“姆媽,好了呢,毛毛呷奶不哭噠!”
這是望珍嫁進王家第一次喊蘭子“姆媽”,蘭子未應,轉身出去了。
“說噠我姆媽會治小伢子的病吧,你還不相信。”盛祖衝著望珍說。
望珍的奶頭正被毛毛吮得癢癢的,她想伸手去揪盛祖的胯皮,被盛祖躲閃掉了。
“你莫跟老娘神氣,等夜裏上床我一屁股坐死你!”望珍聲音顫抖抖地對盛祖說。
順生找到哥哥盛祖說:“我在學校裏讀書,要不姆媽還是和你們一起呷!?”
盛祖沒表態,到後來也不提起。順生又跟蘭子說:“姆媽,你一個人的飯菜難得搞,幹脆還是和哥哥共一個鍋裏呷!”
“我又不是手腳動不得,就是你以後成家噠,我還是一個人呷!”順生從姆媽的話裏聽出了一股怨氣。
蘭子一個人日子過得單調又清苦,大多數時間為節省煤油錢,吃完晚飯就上床睡覺了。
一天晚上,蘭子剛上床不久,外麵邊喊邊敲門。蘭子聽出是玉梅嬸子。
蘭子點亮煤油燈,披衣下床,把玉梅嬸子迎進屋。
“這麽早就睡噠呀?”
“冇事不睡搞麽哩!”蘭子給她倒了杯冷茶。
玉梅嬸子接過茶,微笑著在蘭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看得蘭子不好意思:“你不認得我噠,這麽看?”
“蘭子吔,我今天來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玉梅嬸子話說得很莊重,蘭子感到意外。
“麽哩事呀,你說!”蘭子扣好衣扣。
“是你的事呢!”玉梅嬸子把椅子挪到床邊坐著說:“蘭子啊,我曉得你是個要強的女人,但女人再要強冇得男人也難撐呢。”
蘭子摸清了她今晚串門的目的,說:“還好呢,伢崽都這麽大噠。”
玉梅嬸子說:“如果你再找個人過日子是不是怕伢崽們不同意呀?”
“不是,不是,我都這麽一把歲數噠,還找麽哩人囉。”蘭子把眼睛望到別處。
“你莫在我麵前說一把歲數咯,從外表看,你隻有三十多歲呢!”玉梅嬸子扯了扯蘭子袖子:“呃,今天繼茂找我噠!”
蘭子的心有些慌亂:“他找你搞麽哩?”
“他托我來說說……”
“不行,不行!”蘭子打斷了玉梅嬸子的話,站在床邊說:“玉梅嬸子,這個事情你以後就莫再說噠。”
玉梅嬸子想不到蘭子會一口回絕,顯得很尷尬。
“我也是覺得你們合適才來給你說的。”玉梅嬸子也站起身,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
蘭子說:“玉梅嬸子,我曉得你是一片好心呢!”
玉梅嬸子要走,蘭子沒留她。
繼茂遇到玉梅嬸子打招呼,玉梅嬸子僅僅隻應一聲就走開了。繼茂心裏有數,這讓他很失落又很難堪。他見到蘭子開始回避,更怕她主動跟自己搭腔。
蘭子心裏清楚繼茂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人,甚至為了自己受冤枉遭罪。她不是沒對繼茂動過心,但又能怎樣?她隻能掐斷那根從心底裏長出來的藤蔓,也掐斷外人對她異樣的眼光和可怕的流言。如果現在兩人走到一起,那不正好給外人落下話柄,還怎麽能證明兩人以前的清白?
蘭子決定找繼茂把話挑開,說清楚。
“繼茂哥,在屋裏嗎?”天黑不久,蘭子就來敲繼茂的門。
“在呢,在呢!”繼茂萬萬想不到蘭子晚上會來敲他的門,手上卷了一半的“喇叭筒”抖落,煙絲撒在火塘邊。
“是蘭子呀,快進來坐!”繼茂手忙腳亂,左讓右讓兩人差點碰到一起。
“呷飯噠嗎?”蘭子看到桌上一隻空碗和一雙筷子,找了句話。
“呷噠呢!”繼茂遞過去一把椅子,提起黑呼呼的銅壺添水燒茶。
隔著火塘對麵坐著,蘭子問:“銘伢崽在城裏還好不?”
“還好呢,他現在當噠麽哩車間副主任,上個月都做爹噠。”繼茂說。
蘭子用腳尖將燒斷滾到一邊的柴棍撥到火中間,接了句:“哦,銘伢崽有出息噠,你做爺爺噠,冇進城裏住幾天?”
“唉,我一個鄉巴佬在城裏住不慣,住自己屋裏踏實些。”繼茂說完,又從小鐵盒裏掏出煙絲。
沉默。
火苗從銅壺的底部竄起,又迅速在銅壺的四周消失,一顆從燃燒的樹棍上炸飛的小火星墜在蘭子的鞋麵上,又隨之熄滅……
口裏吐出的一大團煙霧嫋嫋娜娜飄進了繼茂的頭發裏,再也沒有出來。在蘭子的記憶中,他的頭發是黑得發亮的,仿佛瞬間他的頭發就被這團煙霧染成灰白。
蘭子抬起頭看了繼茂一眼:“繼茂哥,玉梅嬸子給我講噠你的意思。”
沉默中,繼茂盼蘭子開口,又怕蘭子開口,這時他緊張地“啊!啊!”兩聲。
“繼茂哥,這些年來,我心裏一直記著你對我的好,你為我背噠不少黑鍋受噠不少罪,是我對不起你,如果有來生……”
“蘭子,你莫這些說。”繼茂打斷蘭子的話。他把煙蒂丟進火裏,“我曉得你心裏是如何想的,隻要你過得好,我就高興。”
“我隻有一個姐姐,冇得哥哥,我就認你做我的親哥吧!”蘭子話說得很輕,但說得很誠懇。
“嗯!”繼茂點了頭。
銅壺裏的水燒開了,翻滾的水從壺蓋和壺嘴處噴溢出來,火苗被淋得吱吱響,柴灰如濃霧般騰起。
屋裏立即暗了許多,蘭子和繼茂眼睛不約而同轉向牆上的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凸凹不平的牆麵已被油燈熏得黝黑,牆麵上呈現出一條彎曲崎嶇的小路,在忽明忽暗中通向未知的遠方……
繼茂要提壺給蘭子泡茶,蘭子站起來說:“繼茂哥,我回去噠!”
繼茂打開門,外麵一團漆黑。
“看得見不?”
“看得見呢!”
一出門,蘭子的眼框就被洪水衝潰,她掙紮著蹚過迷蒙的淚河。
繼茂手扶門框,傾著身子朝蘭子去的方向看了許久許久,似乎蘭子一直站在他的麵前。
忠銘利用休息日回家看繼茂,繼茂在堂屋裏做棺材。
“爹爹,你這又是給哪個做棺材?”忠銘問。
“給自己做呢!”繼茂放下斧頭說。
忠銘問:“你哪麽做了兩副棺材呀?”
“有一副是給你蘭子嬸做的。”繼茂說。
忠銘聽後,一臉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