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四節
兆明腳踝上的傷口愈合後,可以做些看水、或到保管室清清場之類的輕鬆活。蘭子從心裏感激雲鵬的照顧,隊裏社員也沒什麽意見。階級鬥爭,鬥來鬥去鬥幾個鄰居和族人,他們也都厭煩了。
在保管室幫繼茂打下手,繼茂總是讓他歇著。兆明歇著的時候,總是雙手篩在胸前,低頭蹲在地上。繼茂有意和他說話,他也不理,像根本沒有聽見一樣。
兆明整個人變了,變得不敢正眼看人,變得一句話也不說,變成了一個隻會晃動的影子。既是這樣,隊裏的社員們還是經常說起他,用他教育自己也教育崽女:要識時務呢!禍從口出呢!
櫥櫃裏不是鹽缸沒鹽了就是油罐裏沒油了,蘭子懶得說懶得問,唯一的是將自己房裏的櫃子用鎖鎖上了。望珍懷毛毛嘴饞,今天一碗、明天一把的,把蘭子醃製的黃瓜、豆角吃得隻剩下漂著白霜的酸水。幾次弄得順生回學校時,臨時到玉梅嬸子家討一罐頭瓶沒有回鍋的酸菜。
蘭子心裏有時也氣:要吃也不打聲招呼!轉念一想,是自己的媳婦,要吃就吃吧,何況她也是為了肚子裏的毛毛。
雖然望珍平時並不與蘭子說多話,可蘭子還是著手準備毛毛的貼身小衫和尿布,欄裏喂著一頭百五六十重的大肥豬。
“望珍快要生噠吧?”玉梅嬸子問蘭子。
蘭子說:“算起來應該是下個月呢!”
“要做奶奶噠呢!你是喜歡孫崽還是孫女呀?”見蘭子手裏在縫雙虎頭小棉鞋,她估計蘭子是想要個孫崽。
蘭子想都沒想說:“生崽生女都是個人命裏注定的,隻要崽女聽話,生麽哩都一樣。”
“生女還好些,崽長大後,娶了媳婦忘噠娘。”玉梅嬸子想起討了婆娘隻顧自己,專摳爹媽的兩個伢崽, 隻有女兒還幫襯自己。
蘭子想起了靜兒和薑霞。
女人屁股大確實會生崽。
盛祖跑到菜園裏對蘭子說:“姆媽,望珍說肚子痛,怕是要生噠!”
蘭子提著菜籃子快步往家裏走,不到四、五十步路,當他們推開後門時,房裏傳出了毛毛的哭聲。
鬧喜的人用墨汁和鍋底灰將兆明臉上也抹得漆黑。兆明一高興,喝了兩杯紅薯酒。
當天晚上,兆明就咳嗽,咳得房頂都顫動。
公社衛生院的醫生說,還是去縣醫院吧!
縣醫院一位戴眼鏡的老醫生看完片子後,把蘭子叫到辦公室說:把你男人接回去吧,他想吃什麽就讓他吃點什麽。
蘭子聽出了話外之音,一下子覺得自己掉進了又深又黑的地洞裏。
“抬你爹爹回家吧!”蘭子戚戚地對盛祖說。
盛祖和東明抬著兆明出了醫院。在經過一家果品商店時,蘭子用醫院退回的押金,買了兩斤削得隻剩下一半的蘋果。
從醫院回來,兆明不再大聲咳嗽了,但咳出來的是一坨坨稠濃的黑血。剛開始,盛祖還扶他屙屎屙尿,到後來,他就不怎麽沾邊了。
屙在床上的屎尿全靠蘭子一個人抹洗。時間一長,兆明的屁股上、後背上都開始潰爛,他也不哼一聲,整天整晚睜開眼睛,呆呆地望著房頂上那疊成斜坡布滿蜘蛛網的黑瓦。
蘭子扯來草藥搗碎,敷在他的潰爛處,但沒效。潰爛的膿水流得越來越多,蘭子沒法,隻得在他的床板與墊單之間鋪上一層厚厚的幹柴灰。作嘔的臭氣在大門口都能聞到。大熱天裏,整個屋子連一隻蚊子也沒有。
玉梅嬸子站在禾場角上對蘭子說:“兆明隻怕快不行噠,你要著手準備他的後事呢。”
望珍抱著細伢子回了娘家。蘭子叫來盛祖:“你去把繼茂伯請來,屋裏還有幾根杉樹,讓他給你爹爹準備一口棺材。”
繼茂打著赤膊在禾場木凳上用斧頭砍杉樹,太陽下,脖子、後背的汗水往下流,把他褲頭都浸濕了。蘭子從玉梅嬸子家提來一壺涼茶放在階級上,對繼茂說:“繼茂哥,把你呷虧噠!”
繼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眯著眼睛對蘭子說:“蘭子啊,你也莫心急,人都要走這步路的。”
“嗯呢,他死噠還有口棺材睡,隻怕等我死噠連口棺材都冇得呢。”蘭子說。
現在封山育林抓得緊,砍根小杉樹做鋤柄都要批。
繼茂笑笑:“莫這樣說,你現在也不需要操那個心。”
用桐油調和的石膏粉在棺材上已刮了兩遍。天氣熱,幹得快,繼茂準備再刮一遍就可以刷黑油漆了。
兆明躺在床上,一陣清醒一陣迷糊。突然間,他發現一個高大的黑影在床前晃來晃去,但是看不清那張臉。兆明內心恐懼萬分,想跑,又挪不動身子,他想用手去抓,雙手卻被那黑影死死地摁住,使他無法動彈。就在他拚命掙紮時,那黑影現出一張狂笑的臉:胡天龍!
“啊!啊!”
在禾場掃地的蘭子和給棺材刮石膏粉的繼茂聽到這怪異的叫聲,丟下手裏的活,急忙跑進屋來。
此時的兆明一雙手死死地扼住自己的脖子,眼睛像是要鼓得掉出來一樣。
繼茂看到這情景,心裏發怵。他壯著膽子大吼一聲:“你這是搞麽哩!”
“啊……啊……天……天……”兆明將自己的脖子越扼越緊,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繼茂感覺背後有股陰風颼颼的往脖子裏灌,冰涼冰涼的。他全身的汗毛一根根豎立起來。
蘭子聽到兆明口裏吐出的“天”字時,心裏頓時明白了。她一下子哭出聲來:“天龍表哥啊,你放過他吧!為了你,我已經恨噠他幾十年,這也算是對他的報應啊……”
娘親舅大,現在舅舅隔得遠,又沒音信。盛祖隻能披麻戴孝到石山衝姨媽家去報喪,並順路告訴在公社中學讀書的弟弟順生。
與盛祖同去的還有東明,玉梅嬸子要東明求親家公用公社的電話給靜兒報個信,叫她回家為她爹爹送葬行孝。
桃子身體不好,走不得遠路,隻有打發衛伢崽來。衛伢崽跪在姨父兆明的靈前磕了三個響頭後,又到姨媽麵前痛哭了一場。
“姨媽,姨父過世噠,我冇一分錢送禮,我幫姨父刻塊墓碑吧!”衛伢崽臨時沒有借到錢,背的布袋裏裝的是小鐵錘和鏨子。
蘭子見到苦命的衛伢崽心酸落淚,再聽到衛伢崽這麽一說,心都碎了。
靜兒得到爹爹去世的消息是第二天下午。她與小佘摸黑走到河邊,租了一隻小劃子過河後直往家裏趕,等她趕到時,棺材已經鉚上了鐵釘,擺在禾場上,準備上山了。
她撲在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當被人拉起時,她昏厥了過去,額頭上碰出了一個雞蛋大的腫塊。
將兆明送上山後,蘭子怎麽也找不到衛伢崽。她隻在後牆角上發現一塊一尺五寬、四尺高,刻得淳厚敦樸的青石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