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三節
“姆媽，我罐子裏冇鹽噠。”盛祖站在鍋邊說。
蘭子用手往櫥櫃上指。
望珍懷孕四、五個月了，從不拿鍋鏟的盛祖也不得不去擺弄鍋碗勺盆。
人都是慣壞的。蘭子想。
薑霞興衝衝地提著一隻盛滿菜油的油瓶進來，她把油瓶往櫥櫃上一擱，對兆明叫了聲“幹爹”，就蹲在火塘邊幫忙燒火。
“霞霞，哪裏弄來的菜油啊？”蘭子問。
“下午有個同學來看我，是他送的。”薑霞樂嗬嗬地說。
“那他自己不呷油呀？”蘭子停住切菜的刀，問。
蘭子看到薑霞一臉喜氣，心想：一瓶油也不至於讓你樂成這樣吧？
“幹媽，上麵來了文件，我們這批下放的知青要全部招工回城呢，同學告訴我明天到公社去拿招工表。”薑霞說。
“啊！這是天大的好事！”蘭子替她高興。“你進城噠，還記得幹媽不？”
這一年多時間她把薑霞當親生女一樣看待，說到“回城”，蘭子心裏卻有點舍不得。
“你是我幹媽，跟自己親媽一樣，怎麽會忘記你呢！”薑霞衝蘭子做了個鬼臉，但說的的確是真心話。
第二天中午，收工回家的蘭子準備淘米煮飯，薑霞等不及，急急忙忙炒了碗剩飯吃了，拔腳往公社去。
蘭子追出門對薑霞喊：“你快去快回啊！”
趕到公社時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知青辦”門還是關著的。薑霞輕輕地敲了幾下，沒反應，她用手去推，也沒推開。從廁所那邊走出來一個男幹部說“知青辦”應該有人的，要她再等會。
薑霞在院子裏踱著步，眼睛不時地盯著“知青辦”那扇緊閉的房門。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知青辦”的門開了，從門裏走出一個女知青。這女知青薑霞見著眼熟，隻是叫不出名字。
薑霞迎麵走上去，本想與這女知青打個招呼，順便問問情況，可女知青卻把臉扭向一邊，並偷偷地擦淚。
薑霞走進門，隻見一個男的背對著她，正瞅著掛在牆上的圓鏡整理頭發。她剛要開口，那男的轉過身來。
“啊！是劉主任呀，我是來領《招工表》的”薑霞感到很突然，但馬上從慌亂中穩住了神。
“噢，是薑霞啊，《招工表》冇得噠，你明天上午再來吧！”劉主任一臉疲憊，有氣無力地說。
薑霞一時不知說什麽好，沉吟了片刻說：“那好吧。”就退了出來。
回來的路上，薑霞越想越不對勁。門為什麽要從裏麵閂著？那女知青為什麽會偷偷擦淚？他的神情和那床上的零亂……薑霞由不安轉為害怕。
蘭子從玉梅嬸子家借來兩個雞蛋，煎好後等著薑霞回來吃。可天快黑了還不見薑霞的影子。就在蘭子準備出門去接薑霞時，薑霞推開了灶屋門。
“《招工表》拿到噠？”蘭子見薑霞的臉色不對，還是試著問了一句。
“沒有呢，劉主任說要我明天上午去拿。”薑霞幽幽地說。
“哪個劉主任？”蘭子問。
“就是我們大隊原來那個劉主任。”說完薑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冤家路窄呢。蘭子心往下一沉。
“霞霞，先呷飯，我給你煎了雞蛋呢。《招工表》明天再去拿就是，隻是多跑一趟路。”蘭子有意把話說得很輕鬆。
隻曉得劉楚生調到公社去了，可偏偏是他當了“知青辦”的主任，他可不是什麽好人啊，會不會報複霞霞，有意卡她呢？
蘭子翻了個身，繼續想。
薑霞沒有將自己在公社的所見所聞告訴蘭子，她怕幹媽為自己擔心，但她自己也確實擔心害怕，可又不能不去啊……
薑霞輾轉反側。
兩個人想著同一件事，卻沒有交流。
一清早，蘭子起床給薑霞和兆明各炒了一碗油鹽飯，並催促薑霞快到公社去。
蘭子在田裏挖浸水溝，心裏總是忐忑不安。她有時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可又無法排解自己的擔心。好不容易捱到收工，她快步往家裏趕。
剛進堂屋門，蘭子就聽到薑霞在睡房裏哭。
“霞霞，麽哩回事？”蘭子推開睡房門問。
薑霞坐在床邊，止住哭：“劉楚生這王八蛋不是人！”
“他冇把你如何啦？”蘭子頭皮一“炸”！
這時的薑霞也不想再瞞著蘭子了，“他對我動手動腳耍流氓，被我咬了一口。他說我莫想招工回城。”薑霞還把昨天所見到的情形說了一遍。
蘭子心裏像火星子點燃了熱鍋裏的菜油一樣，“呼”地燃起一腔怒火。
“好，下午我去！”蘭子的話讓薑霞震驚。
蘭子勉強地扒了幾口飯，跟雲鵬說了一聲，隻身直奔公社去了。
推開“知青辦”的門，蘭子徑直走到辦公桌前。劉楚生見是蘭子，馬上摁熄半截煙頭：“是蘭子啊，你哪麽來了？”
蘭子一字一頓地說：“我是來幫薑霞拿《招工表》的。”
“那不行呢，《招工表》隻能要她自己來拿。”劉楚生避開蘭子的目光，站起身，雙手往辦公桌上一撐，擺起了官架子。
“劉楚生，你莫太欺負人噠，你那些醜事莫以為別人都不曉得，害多了人是要遭報應的！”蘭子的聲音越說越大，“《招工表》我今天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說完，蘭子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劉楚生被蘭子這一招鎮住了。
聲音驚動了隔壁辦公室的人，他們紛紛過來看究竟。
蘭子並不回答其他人的詢問，繼續逼著劉楚生：“你今天到底拿不拿？”
“按規定是不能代領的，你要拿就拿，發麽哩脾氣呢？”看到蘭子這架勢，劉楚生軟了下來。他知道蘭子的性子烈，若是再頂下去，不但自己下不了台，還會讓她掀了老底，臭了自己的名聲。他說完，慢騰騰地從抽屜裏拿出一式三份的《招工登記表》放在辦公桌上。
蘭子並沒有急於伸手去拿《招工登記表》，而是用稍緩和的口氣說：“劉主任，你今天好事就做到底，你先在這上麵簽字蓋章，省得我又跑一趟！”
劉楚生曉得蘭子今天拿著“點血刀子”專來“殺豬”的。他磨磨蹭蹭地在每一份表上的公社意見欄裏簽上了“同意招工”四個字，再拿出公章放到嘴邊哈了哈，分別在簽字的地方蓋上了印。
蘭子從桌上迅速拿起那三份簽字蓋章的招工表，頭也不回地出了“知青辦”
走出十來步，蘭子聽到身後有人說：這婆娘蠻拐呢！
蘭子丟下一句：“惡狗服棍打！”
終於出了口惡氣，蘭子感到暢快淋漓、一身輕鬆。
十幾裏蜿蜒小路宛如一條攀附在地上的琴弦，在蘭子雙腳的彈撥下，發出有節奏的、歡快動聽的音樂。她一路哼著京劇來到村口，還餘興未了。
黛山。青瓦。暮靄。
一群白鷺低低飛過，劃出幾道灰白色弧線，靜止的曠野立即變得豐富、充盈和活躍起來。
“霞霞！”蘭子踏上台階的腳步與聲音同樣的歡快。
喂完豬、提著空潲桶的薑霞站在蘭子的身後：“幹媽，你回來了！”
“還不回來，你想要我到山上過夜啊？”蘭子開心的笑聲讓薑霞懸著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拿來了？”
“不僅僅是拿來噠！”
“還怎麽？”
“去洗手！”
從蘭子手裏接過《招工登記表》，薑霞高興地跳了起來。跟在後麵的黃毛狗瞪著幽藍幽藍的眼珠子看著她，迷惑不解。
“幹媽呃，我今下午人都急暈了呢！”薑霞又抓住蘭子的手使勁地搖晃。
“這下好噠，霞霞，你可以跳出這個泥潭噠！”蘭子也十分開心。
從大隊部簽字蓋章回來，薑霞給每個年級上了最後一堂課。
“同學們，以後我不能再給你們上課了，過幾天會有新的老師來教你們。我感謝你們一年多來對我的配合和支持，希望你們今後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努力把自己培養成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薑霞聲音開始哽塞。有學生在輕輕的抽泣。很快，整個教室哭聲一片。
薑霞被安排在商業單位做營業員，過兩天就要報到了，她卻悶悶不樂。
“霞霞，要進城裏上班噠，哪麽還不高興啊？”蘭子將兩筐洗淨的紅薯倒進大鍋裏，這是她利用收工後的時間，從挖過後的地裏掏來的。薑霞要回城了，她想熬一鍋紅薯糖給她帶回去。
“幹媽，幹爹身體不好，你以後怎麽過啊？”薑霞一邊往灶裏添柴，一邊擔憂地問蘭子。
“不是站著過，就是坐著過，要不睡著過。日子冇得好壞，要看你自己如何過。”蘭子隨口聊侃的話，讓薑霞感到特別深奧。
薑霞搶不贏蘭子，那隻生蛋的大母雞最後還是被蘭子宰了。
送一碗到媳婦屋裏後，蘭子把燉得黃燦燦的雞肉夾到薑霞碗裏堆著。
“幹媽，菜都頂到鼻子了呢！”
“你快呷呀！”
“我吃不贏呢！”薑霞又將碗裏雞肉轉移到兆明的碗裏。
該收拾的，蘭子都給她收拾好了，省得明早手忙腳亂丟三落四。
“霞霞，你先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床呢！”
薑霞坐在自己床邊沒有動。
“你睡呀，這雙鞋還有幾針就做好噠。”蘭子放下手中的布鞋，走過來幫薑霞攤開被子。
薑霞順從地躺在被子裏。
搖曳的燈光下，蘭子低頭一針一針地縫著，插針、拔針、勒緊。……襯映在牆上的影子，重複著嫻熟、優雅的動作。薑霞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想把這一舉一動全都印在腦海裏。
收完最後一針，蘭子看見薑霞還在望著她。
“哪麽還不睡呀？”蘭子說。
“幹媽，今晚我想和你睡！”薑霞似乎在請求。
“那就睡過來吧！”蘭子回答得很爽快。
躺在蘭子身邊，薑霞的眼淚流到了耳朵裏。她怕蘭子發覺，幹脆用手臂遮住眼睛。
走出村口四、五裏路，薑霞說什麽也不讓蘭子送了。薑霞向蘭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非要蘭子先轉身回去。
“幹媽，你再不回去，我就不走了！”
蘭子隻得轉身回走，邊走邊掉淚。她想：今天沒刮風呀，哪麽眼淚直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