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香魂 第二節
幾場太陽雨,朝南的山坡上長滿了茅草菌,蘭子趁收工時采了些,用罩衣兜著回家。
薑霞用鍋鏟試了一個:“嘖嘖,幹媽,這味道好鮮呢!”,就在蘭子和薑霞坐在火塘邊端著飯碗品嚐茅草菌時,雲鵬敲門進來了。
“雲鵬叔來了,快坐啊!”蘭子放下碗打招呼。
“嗬嗬,薑老師也在啊!不坐呢。我是來問問,你屋裏還有狗油麽?”雲鵬接過椅子,沒坐。
“你屋裏哪個又被開水燙噠?”蘭子問。
“冇呢,冇呢。是這樣的,下午碰到劉主任,我看他臉上紅紅的有水泡,問他哪麽回事,他說是揭飯鍋蓋冇注意,被蒸氣衝的。我說我寶伢上回被開水燙後,是你用狗油塗好的,所以,劉主任托我問你還有冇得狗油。”雲鵬一口氣說完來意。
蘭子端起飯碗坐在椅子上往口裏扒飯,邊吃邊說:“冇得,一點都冇得噠,連瓶子都不曉得丟到哪裏去噠!”
雲鵬出門後,蘭子對薑霞一笑:“燙死他活該!”
薑霞在蘭子這裏找到了家的感覺,蘭子也仿佛覺得是靜兒在身邊一樣。日子過得平實又溫馨,從那個屋子裏,時常傳出蘭子和薑霞爽朗的笑聲。在外人眼裏,她們儼然是一對親密無間的母女。
每當周末放假的時候,薑霞背著竹籃與學生們一起去田間地頭扯豬草。學生們幫她扯,並教她認識了以前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
兆明被捉去後沒有任何音信。到底判沒判刑,判多少年,蘭子一概不清楚。她沒地方去打聽,也不敢去打聽。
秋後的一個下午,社員們勞動中途坐在地頭歇息,從二喜嘴裏說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
“你們曉得不,林彪叛國投敵了呢!他偷噠毛主席的三隻雞(即三叉戟。作者注)帶噠一群老婆(即葉群。作者注),從倉庫(即倉皇。作者注)裏逃跑的,摔死在麽哩山坎下!”二喜說得白沬亂飛,標點符號都打在別人臉上了。
“你聽哪個講的?”有人不敢相信。造這樣的謠是要砍腦殼的!
“是我老弟講的呢,他一個國家幹部還能隨便亂講!?”二喜說。
大家不提“叛國投敵”的事,隻議論毛主席喂養的那三隻雞倒底是什麽樣的雞,林彪他什麽時候討了一群老婆……
兩天後,薑霞給蘭子帶來了準確的信息:林彪叛國投敵,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草原上。“幹媽,幹爹應該可以放出來了吧?”薑霞說。“不曉得呢!”
兩個月後,王兆明才被放回來。
接到過路人帶來的口信,盛祖約上東明,抬起綁著椅子的兩根竹杆趕往供銷社。等在供銷社後院門口的曉明,見到哥和盛祖,招手“喂”了一聲,不耐煩地帶他們來到手扶拖拉機旁。
兆明蜷縮在車鬥裏,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目光呆板,臉黑得像挖煤炭的人,衣服褲子髒得不成樣子。要 不是曉明引見,盛祖都不敢認。
“爹,我們回家嗬!”見到兆明這副模樣,盛祖想哭。他雙手勾住兆明的肋窩,慢慢將他挪下車鬥。東明扶正竹杆,讓兆明坐在椅子上。兆明身上散發的氣味讓圍觀的人紛紛後退。
剛出供銷社,盛祖看了一下風向就讓東明放下,兩人換了個位置,免得讓他聞不到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
看熱鬧的人站了一禾場。
骨瘦如柴的兆明讓蘭子感到心酸。她同盛祖攙扶著兆明到灶屋,灶屋火塘裏燒起了大火。
“盛祖,你出去吧!”蘭子對盛祖說,盛祖遲疑了一下出去了,並順手帶關了房門。
蘭子拿來剪刀剪去兆明那半尺長的亂發和兩寸長的胡須。兆明好像木頭菩薩似的,任憑蘭子擺弄。
“唉,不曉得前世造了麽哩孽,今世要遭這樣的罪!”不知蘭子是說兆明,還是說自己。
髒衣服被丟到茅屋溝邊,抹掉了薑霞拿來的半坨香肥皂,洗黑了三盆清水後,兆明身上才顯出肉色。
蘭子用鹽水一遍一遍清洗兆明腳踝處潰爛的傷口,將那乳狀粘稠的腐肉一點點駁脫,直到泛紅的四周滲出淡淡的血水時,她才在傷口上撒上磺胺粉,再用幹淨的白棉布包好紮緊。
自始至終,兆明沒有半句言語,也沒有表情。陳舊的傷痕遍布在他全身各個部位。蘭子心裏一陣陣發緊,她是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麵對自己的男人,也是第一次看到受到摧殘的身體是如此的讓人毛骨悚然。
盛祖將兆明抱到他原來睡覺的床上躺下,玉梅嬸子端著一碗甜酒衝蛋進來,見到蘭子臉上汗珠子直滾,趕緊讓她坐下,把碗遞到傻站在邊上的望珍手裏。
“幹媽,林彪反革命集團都已經徹底毀滅了,幹爹被關這麽久就沒有一點說法?”薑霞躺在另一張床上,雖然燈盞吹滅了很久,但她曉得蘭子沒有睡著。
過了半晌,隻聽到蘭子歎了口氣說:“到哪裏去討說法呀,能保條命回來就不錯噠,這都是各人的命……”
腳踝處的傷口長出了新肉,兆明可以撐著椅子自己到門前階級上曬太陽了。陽光很溫和,但他隻能低著頭去感受。審訊室裏那道照射在他臉上的強光已經讓他產生可怕的幻覺,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窄小、陰暗潮濕、臭氣熏天的監房,一直頑固地幽禁著他的心和靈魂。他妄想著讓溫熱去抗衡寒冷,讓陽光去逼退陰霾。
有人問他這幾個月在牢裏的情況,他一個字都不說,隻是被問到在牢裏有沒有人打他的時候,他才條件反射地說出三個字:冇人打。
蘭子忙了外頭忙屋裏,像個被鞭子不停地抽打著、旋轉著的陀螺。從兆明身上的傷痕來看,她曉得這遠不止是受些皮肉之苦,肯定有內傷。所以,她尋了治內傷的草藥煎水給兆明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