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四十四節 (中部完)
穿著蘭子做的棉鞋上課,薑霞的腳不再冷了。再過幾天就要放寒假,薑霞盤算著回城裏一趟。
薑霞來得勤了,生了一窩狗崽的黃毛母狗見到薑霞不但不叫,還使勁地對她搖著尾巴。薑霞進屋,它也跟著進去。
蘭子見薑霞走進屋來,招呼她坐火塘邊烤火,自己繼續在煤油燈下的圓篩箕裏選黃豆。
“幹媽,選這麽多黃豆幹什麽?”薑霞問。
“準備做豆腐呢,唉,那個報應崽結婚,鍋裏要菜啊!”蘭子說。
薑霞聽幹媽說“報應崽”估計是被盛祖惹得生氣了,她不好細問,端把椅子坐在圓篩箕旁,學著蘭子樣,將裏麵的爛黃豆和小石子分選出來,丟在地上。
“奶奶呢?”薑霞想打破沉悶。
“她睡噠。這段時間她身體有蠻不健旺。”蘭子的話中流露出擔憂。
“奶奶也有這麽大的年紀了!”薑霞話一出口,馬上覺得不妥,趕緊說起自己來的目的:“幹媽,過幾天 我想回趟城,能不能叫玉梅嬸子給她兒子曉明說說,讓我搭乘他的拖拉機?”
“你爹爹和姆媽回來噠?”蘭子聽說她爹爹和姆媽在幾百裏以外的農場改造,一個哥哥在北方的部隊裏當兵,一個弟弟在山東老家讀書,城裏沒有其他親人。
“沒回呢。”薑霞說。
“冇回來你回去做麽哩,你今年就在我家裏過年。”蘭子說。
“我進城有點急事,過兩天就回來!”
玉梅嬸子要東明到大隊部用搖把電話給公社的親家公打個電話,請他向曉明轉達她的意思。這輛手扶拖拉機是專為公社幹部進城辦事和給供銷社拉貨的,一般人隻有看的份,莫想坐。
蘭子跑到學校,告訴薑霞,說進城坐拖拉機的事說妥了。
“霞霞,你進城幫我一個忙,好不?”蘭子說。
“幹媽,是什麽事呀?”薑霞問。
“我寫了封信給靜兒,告訴她這個月十八盛祖結婚的事,鄉郵員十天半個月難得來一次,從供銷社寄信隻怕搞不贏噠。”蘭子說。
“那是搞不贏,今天都初六了。”薑霞接過信一看,很是驚訝:“幹媽,你寫的字好漂亮呢!”
蘭子笑笑:“我哪有你的文化高呀,隻認得幾個籮筐大的字。”
從學校裏出來,蘭子又來到玉梅嬸子家裏。
“盛祖結婚的日子定好噠?”玉梅嬸子問。
“定是定好噠,前幾天望珍她家裏托媒人帶信來,說是要另加兩百塊的彩禮錢,為這事,盛祖還跟我發混帳脾氣呢!”蘭子說。
“哪有這個道理,他們以為你家裏是開金礦的?兩百塊錢可以買得三頭大肥豬呢!除了逢年過節該送的禮,就隻做兩身衣,我接兩個媳婦都是這樣的。”玉梅嬸子憤憤不平,說盛祖這伢崽也太不懂事。
蓮娭毑病在床上半個多月了,吃了藥,打了針,仍不見好轉。人時常犯糊塗,屎尿屙在褲子裏。
蘭子現在最擔心的是婆婆蓮娭毑。沒有錢接媳婦隻會遭人笑,如果沒有錢將老人送上山,那是要遭人罵的。香秀早已放出了話來,說蓮娭毑一直幫著蘭子做事,她一根稻草的好處都沒有沾到,到時候她是一分錢都不會出的。
玉梅嬸子歎氣,誰也拿香秀這刻薄、摳屁眼吮指甲的小氣婆娘沒辦法。
薑霞進城第一件事,就是將蘭子交給她的信寄了。她順便從郵局領取了哥哥給她寄的三十塊錢,跑到百貨商店買了一對印有紅“囍”的鐵殼熱水瓶、一對枕巾和一個印有牡丹花的烤瓷洗臉盆。她還偷偷地找到她爹爹一位當商業局長的老戰友家裏,討要了五斤粉絲票。
第三天,根據事先約好的時間,薑霞提著大包小包坐上了曉明的拖拉機。碎石泥巴路,坑坑窪窪的,車鬥裏顛簸得很厲害,她生怕碰壞熱水瓶,一直將它們抱在懷裏。
一進村,風塵仆仆的薑霞被一群大人、細伢們圍住了。
“薑老師,你買的麽哩呀?”有學生問。
“這是熱水瓶,裝熱水用的。”薑霞說,“用它裝熱水不會冷呢!”
老人們不相信,哪有燒熱的水不會冷的?幾個學生幫忙提著裝有粉絲的網袋和另一個布袋子,跟在薑霞後麵。
薑霞將他們領進了蘭子的家裏。
“你這個蠢妹伢,哪個要你買這些東西的?”蘭子看著薑霞擺在桌上的東西,顯得很生氣。
薑霞擺擺手,把幾個學生伢子打發了。
“你是我幹媽不?”薑霞問蘭子,蘭子一時不好怎麽回答。
盛祖從外麵進來。
“盛祖哥,這些是我送給你結婚用的,莫嫌棄啊!”薑霞從布袋裏掏出兩條枕巾放進烤瓷臉盆裏,一齊擺在兩個熱水瓶邊。
盛祖讀中學時見過校長辦公室有個很舊的熱水瓶,還是用篾條編織的外殼。他看到印著紅“囍”的鐵殼熱水瓶,高興得咧起嘴巴笑:“這哪麽要得呢,多謝你啊!”說完,提起熱水瓶就往後麵新房裏走。
薑霞又拿出從家裏翻出來的嶄新的湘繡被麵,準備往臉盆裏放,卻被蘭子阻止了:“霞霞,這被麵你自己拿回去,鋪蓋是該女方陪嫁的。”
薑霞以為是當地的風俗,遲疑了一下,放回布袋裏。
用剪刀絞開一瓶桔子罐頭,薑霞說,這是給奶奶吃的。
蓮娭毑隻能喝一點點罐頭裏的糖水,吞不下桔子瓣,蘭子留著桔子瓣讓大家都嚐嚐鮮。
一斤雞蛋糕被蘭子拆開,送了半斤給玉梅嬸子。
越是忙不贏,越覺得時間過得快。
靜兒和小佘是提前一天到的。去年抱在手裏的伢崽沒帶來,她肚子裏又懷上了三、四個月的毛毛。
小佘一進屋就腳手不停地幫忙做事。磨完豆漿,再把缸裏的水挑滿,然後與兆明到大隊部用柴油機碾米。稻穀肯定是小佘挑著,兆明理所當然地跟在後麵甩空手。
薑霞也來幫忙,她與靜兒很快成了好姐妹。
這天一大早,禾場靠階級一線用磚頭架起了十幾口鐵鍋。幫忙借桌子板凳的、借碗筷和燒火煮飯的人都到齊了,很是熱鬧。
薑霞進到灶屋,靜兒遞給她的一碗煮好的綠豆皮,她用筷子幾下幾下扒到了肚子裏。兆明和蘭子要招呼客人,盛祖要去接親,靜兒把一小碗豆腐腦加熱了,要喂躺在床上不清不楚的蓮娭毑,薑霞帶著順生貼對聯、喜字,布置新房。
靜兒喂完蓮娭毑一小碗豆腐腦,等她取來毛巾準備給再蓮娭毑擦抹手臉時,發現蓮娭毑雙眼翻起了白珠子,掉了門牙的嘴巴張開好大,嚇得靜兒抽了一口冷氣,倒退出門,大喊:“姆媽你快來!”
等一幫人擠進屋時,蓮娭毑沒有了出氣,脈搏也不跳了,手腳漸漸發涼。
新娘快要進屋了,這哪麽辦?蘭子一時六神無主。
玉梅嬸子說:哪麽辦?紅白喜事一起辦!
順生喊來大伯兆新,他也和兆明一樣,拿不定主意,像隻無頭蒼蠅,香秀站在堂屋裏,蓮娭毑的睡房門坎他都沒踏進。
靜兒在哭,被玉梅嬸子製止了:還冇到哭的時候呢!
鞭炮響過,新娘子進屋。婚禮舉行完後,新娘子劉望珍脫掉紅棉襖,換上了白孝衣,貼著“囍”字的堂屋搭成了靈堂。
玉梅嬸子對靜兒說:“作孫女的要準備祭帳呢!”
扯截布頭都要布票,這一時到哪裏去弄祭帳啊?靜兒急得直哭。
薑霞見狀,跑回學校拿來了那床湘繡被麵。
蘭子沒有時間哭,她硬撐了三天三夜張羅著把蓮娭毑送上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