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四十三節

  終於有人上門給盛祖提親了。


  女方是鄰近大隊的，家裏是貧農成份，女伢子名叫劉望珍。


  問起二十歲的女伢子為何到現在才說人家，媒人“嘿嘿”地說：“是個好女伢子呢，隻是人長得結實點。”


  盛祖當著媒人的麵沒有表態。


  第二天，他一個人偷偷地跑去看了那個叫劉望珍的女伢子。


  “我不願意呢！”盛祖回來後，當著家人說。


  “為麽哩不願意？”蓮娭毑問。


  “人長得冇鍋蓋高，一張臉像蒲扇，屁股比磨盤還大，醜死人噠！”盛祖癟著嘴巴，一口氣說出自己不願意的理由。


  蓮娭毑聽他說完，笑了起來：“你蠻會敗人呢，說別人長得醜，你長得好看？屁股大才會生崽呢！”


  蘭子好歹不說，她不想在這事上硬逼盛祖。


  兆明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中看的不中用呢！再拖下去隻怕是要打一世的單身。”


  蘭子甩手出了門。


  僵持了兩個月，最後盛祖同意了這門親事。


  蘭子在田邊扯豬草，一群細伢子背著書包從小路經過，蘭子問：“今天不讀書啊？”


  一個細伢子說：“薑老師被黃蜂蟄了，臉腫得好大，上不得課。”


  蘭子放下背簍，跑到一個剛生了細伢子的女人家裏，討了大半盅奶水。


  “霞霞，霞霞！”蘭子在操場上就喊。


  薑霞在臥室裏答應。


  薑霞的臉腫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蘭子看著心痛。


  “哪麽被黃蜂蟄成這樣啊！莫動，快躺到床上去！”蘭子小心翼翼地拔去了殘存在薑霞臉上的黑色蜂刺，再一遍一遍用溫熱的奶水在蜂蟄的地方塗抹。薑霞頓時覺得臉上的痛感明顯減輕。


  原來，一清早薑霞去祠堂後山上撿幹柴，發現一根幹樹枝上有個黃蜂窩，她想用另一根樹枝將黃蜂窩撥開，哪曉得黃蜂受到驚擾，一下子全竄出來，追著她猛蟄。


  “幸虧我還算跑得快，不然……”薑霞說，“阿姨，我這回才曉得成語‘蜂擁而至’是什麽概念了！”薑霞反過來用聊侃自己的方式來安慰蘭子。


  “霞霞呀，以後冇柴燒就到我家去挑，莫再上山撿柴噠，真要是出噠麽哩事，如何得了啊！”蘭子將剩了一小半盅的奶水放在她的書桌上：“等會你再自己搽搽，搽完後我再去討點來，明天就會消腫的。”


  薑霞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心裏很酸楚，“阿姨，我以後叫你幹媽，好嗎？”


  “好呀，霞霞，你以後就是我的幹女兒！”蘭子說。


  薑霞從床上坐起來，顧不得一臉的奶漬，一下子撲在蘭子的懷裏：“幹媽！”


  論村子，柴禾村不算小，但說它是廣闊天地，確實太誇張。當初，渴望“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薑霞，從一個出身於革命幹部家庭、熱血沸騰、鬥誌昂揚的革命闖將，一夜之間淪為“黑五類”，這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麵對殘酷的現實，她學會了冷靜和思考。冷靜和思考讓她變得穩重與沉默。


  同一批下放的知青們，大多通過各種渠道離開了農村，剩下的幾個“黑五類”被分散到各個大隊插隊落戶，真正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薑霞被安排做代課老師，是他們中最幸運的，但單調、枯燥的生活又讓她孤獨苦悶。直到她認識了蘭子，並拜蘭子做“幹媽”後，她的心才稍稍安穩下來。


  學校的伢妹崽們很喜歡這位長得好看又和氣的女老師。她不但不用髒話罵人、訓斥人，而且還能用極好聽的聲音為他們唱歌、講課本以外的故事和趣聞。比如靠四個輪子滾動的汽車，一兩裏路長、趴在鐵軌上飛馳的火車，浮在水麵掀起巨浪的輪船……學生們的歡聲與笑臉點綴著薑霞的生活，但紮根農村一輩子，做一代新型農民的思想，她始終是不堅定的。


  蘭子叫盛祖給薑霞送來兩擔上好的幹柴，盛祖特意地對薑霞說：“這是我姆媽叫我送來的！”


  薑霞說：“不要送呢，我和學生上山砍了一堆柴。”說著，她用手指了指靠在教室牆根邊還沒有曬幹的柴草給盛祖看。


  盛祖見薑霞不領情，恨不得將柴挑回去。


  盛祖找了對象準備結婚的事，是蘭子告訴薑霞的。


  “幹媽，盛祖哥快結婚了，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薑霞說。最近薑霞跑蘭子家很勤，是她主動的。


  “冇得麽哩蠻多事呢，鄉裏人結婚簡單，‘破四舊’把以前的風俗習慣‘破’得差不多噠。”蘭子要薑霞脫掉腳上的白球鞋，薑霞不解：“幹媽，要我脫鞋幹什麽？”


  “天快冷噠，你試試這雙棉鞋，看合腳不。”蘭子將一雙新做的蚌殼型棉鞋遞到她手裏。


  “幹媽，你自己穿，我不要呢！”薑霞推辭。


  “霞霞，這是我照你的腳做的，你不穿以後就莫叫我幹媽噠！”薑霞第一次看到蘭子這麽嚴肅，隻好坐在椅子上試新棉鞋。


  “剛好，剛好呢！幹媽，你怎麽曉得我的腳有多大呀？”薑霞穿著棉鞋走了幾步，感覺很舒服。


  “幹媽的眼睛不曉得看事呀？”蘭子瞥了薑霞一眼。


  這一眼，瞥得薑霞心裏特別溫暖，她突然抱住蘭子，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你這鬼妹伢呢！”蘭子心裏同樣感到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