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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炙痛 第三十九節

  鄭郎中被打致死的事,蘭子一直瞞著。她交待盛祖,連家裏人都不能告訴,當然包括蓮娭毑。


  玉梅嬸子特地問過蘭子,蘭子隻說是爹爹得了急病,送到公社衛生院吊了幾瓶葡萄糖水就好了。玉梅嬸子半信半疑:“你爹爹是郎中,冇辦法診自己的病?”


  “是的呢,先生教不好自己的崽女,郎中看不好自己的病。”蘭子嘶啞的嗓聲和藏在她眼睛裏的哀愁讓玉梅嬸子不好多問。


  大隊革委會的主要工作是抓階級鬥爭,對地富反壞右這些牛鬼蛇神們的批鬥已進入常態化,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每次批鬥大會,兆明都是陪鬥對象,自從長鬆爺被鬥死之後,革委會主任劉楚生似乎有所收斂,也少了些發寶氣的後生上台揮拳踢腿。都是世世代代的近鄰,怕背後遭人罵,跪台板的也不是什麽罪大惡極的惡霸地主、土豪劣紳,再說,這裏本是窮山窩子,所謂的地主富農也是靠勤勞節省積攢來的。可階級鬥爭這根弦不能鬆,運動還得繼續深入開展。


  別的大隊相繼成立了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正在革委會主任劉楚生為這事焦急發愁的時候,高中畢業、在外串聯半年多的高美麗回來了。高美麗是前任高支書的女兒,人長得身材苗條、白白淨淨,瓜子臉上有幾顆小雀斑,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勾得男人的魂走。她一移步,水蛇似的腰肢扭動著,一對粗長烏黑的辮子在渾圓的屁股處來回地擺動。渾身上下,有股城裏妹子那種靈性和韻味。


  革委會主任劉楚生一眼就看中了高美麗。他帶去口信,讓高美麗到大隊革委會來一趟,說有重要任務。


  看著高美麗紅撲撲的臉和襯得藍色列寧裝鼓鼓的胸脯,劉主任眼睛珠子發直,過了半晌才說:“小高啊,你是紅衛兵吧?”


  高美麗說:“是啊,你找我有麽哩事?”


  劉主任讓高美麗在辦公桌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鄭重其事地說:“組織上決定交給你一項光榮而又艱巨的任務。大隊準備成立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希望你勇敢地挑起這副重擔,你看怎麽樣?”


  高美麗看到劉主任那種眼神心裏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他帶頭造了自己爹爹的反,打心眼裏不想搭理他,可這是政治任務,她不能、也不敢不接受。


  “那好吧。”高美麗接受了任務。


  劉主任高興地站起來,走到高美麗麵前,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你要大膽地開展工作,有麽哩需要和困難直接來找我,革委會全力支持你!”


  高美麗躲閃著,隻讓他的手在肩膀上停留了幾秒鍾。


  看中高美麗的還有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兼民兵營長王曉明。


  王曉明找到劉楚生,毛遂自薦要求參加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劉楚生不好反對,但堅持說一定要有黨的堅強領導,當即任命王曉明為隊長,劉楚生自己兼任政治指導員。


  高美麗畢竟是在縣城裏讀書見過世麵的人。她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套《革命現代京劇》的彩印劇本,於是著手在全大隊挑選劇目中的演員開始排練。首先排演的是革命現代京劇《白毛女》,喜兒由高美麗親自演,王曉明演大春,可挑選來的人中,沒有一個人願意演惡霸地主黃世仁。


  劉主任左思右想,想到了盛祖。雖然盛祖他爹是個壞分子,但他在運動中表現得還算不錯,能積極主動與壞分子爹劃清界線,吸收他到宣傳隊來,也不違反黨的政策。


  樂器主要是二胡、笛子和嗩呐,外加銅鑼和小鼓。至於服裝是現成的,家家戶戶有的是補丁疊補丁的破衣服。


  半個月後,首場演出正式在大隊部地坪裏拉開帷幕。豔明的公公代表公社革委會前來祝賀,氣氛熱烈隆重。台下迫不及待的社員群眾讓劉楚生匆匆地結束了講話。


  除了蓮娭毑,蘭子一家都來了。蓮娭毑從那次大病後,身體一直沒有複原,尤其是見不得白光,摸黑走不得夜路。


  盛祖在台上演得很賣力也很逼真,惹得台下不斷地高呼“打倒惡霸地主黃世仁”的口號。就在戲快結尾時,不知是那位滿腔仇恨的革命群眾,將一塊硬土塊砸向戲台,正好砸在盛祖麵門上。盛祖用衣袖擦去鼻子裏流出的血,繼續堅持把戲演完。


  緊接著,在排演的《紅燈記》、《紅色娘子軍》等選段中,盛祖所扮演的反麵人物,極大地激發了廣大革命群眾的階級仇、民族恨,極大地提高了廣大革命群眾的無產階級覺悟和對兩個階級、兩條路線鬥爭的長期性、艱巨性、尖銳性、複雜性的認識。


  盛祖的表現受到了大隊革委會的肯定和表揚。


  繼茂前前後後忙乎了一個多月,終於給全隊每家每戶做了一個“寶書台”


  “寶書台”刷著紅油漆,釘在各家各戶堂屋原來擱神龕的位置上。隊裏除了雲鵬、二喜家裏有套《毛澤東選集》外,蘭子家裏還有一套,這套《選集》是大隊革委會特地獎給盛祖的。


  山村的夜晚不再沉悶和寂靜。大隊文藝宣傳隊每晚堅持到各個生產隊巡回演出,既有樣板戲選段,又有表演唱。婆娘們平時熄燈上床“哼哼”正歡的時候,現在恰恰處在歌聲嘹亮、鑼鼓掀天的高潮。


  “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高美麗天生一付好嗓子。當她唱到“地主逼債凶又狠,奪去了爹娘命”時,那淒愴婉轉的歌聲把所有觀眾的眼淚都“逼”了出來。


  蘭子的眼睛也流了淚,但她不是被高美麗的歌聲感動得流淚的,而是被夜風吹出來的。


  蘭子漸漸很少去看戲了。如果沒有風,她的眼睛則不會流淚,如果眼睛不流淚,則說明她缺乏無產階級革命感情,這會讓她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半年後,大隊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裏發生了一件大事。


  那晚在廟衝隊演出完後,王曉明和高美麗趁其他隊員隨散場的人流各自回家亂哄哄的空檔,兩人悄悄地鑽進了保管室旁邊一間沒上鎖的空屋子裏。


  大隊革委會主任兼文藝宣傳隊政治指導員劉楚生早已發現他們倆人不對勁。高美麗對他要理不理,對王曉明卻是眉來眼去、有說有笑。劉楚生心裏嫉恨著,一直暗中盯著他們,這回終於讓他逮住了。


  劉楚生鬼影似的摸到那屋子邊,他手裏握的電筒是關著的,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


  “行了不?”


  “不行!”


  “那你輕點!”


  “嗯!”


  “啊!”


  屋子裏的聲音像蚊子叫,劉楚生卻聽得真真切切,聽得他心裏發顫,全身發麻。就在那“啊”聲再次叫起的時候,劉楚生一腳踹開虛掩的門,他在衝進去的同時,按亮了手電。


  兩張因興奮到驚恐而變形的臉。


  兩個相向而立、褲子褪到腳踝以下的雪白的身子。


  王曉明受到了撤職處分,高美麗也被開除出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


  半年後,王曉明和高美麗正式成了親。


  損失最大的是大隊革委會。自從高美麗離開後,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再沒有排練過新節目。沒到年底,在沒有正式宣布的情況下,這支文藝宣傳隊就無聲無息地散了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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