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十八節
宗祥收工回家不見鄭郎中,便四處尋找打聽。當他接到第二天去公社參加批鬥曆史反革命分子鄭耀民的通知時,尤如晴天霹靂。
公社萬人批鬥會上,鄭郎中是被兩個民兵拖上台的。稍上了點年紀的人都認得鄭郎中,相信他是個好人,好多人低著頭不忍心去看。
第一個上台打鄭郎中的是當年上吊死的承芳的大孫子,外號叫“牛婆”的。鄭郎中認得他,還曾給他治過病。到後來,鄭郎中就不清醒了,他被打倒在台板上,鼻子和嘴裏流出了殷紅的血。
大隊革委會主任找到宗祥說,你先把他弄回去,過幾天縣公安局再正式逮人。宗祥找來本族的兄弟,在鎮上一個熟人家裏借了隻籮筐,把昏迷不醒的鄭郎中抬回了家。
蘭子趕到平塘村時已經是下半夜,宗祥的婆娘和剛伢崽都沒有睡。蘭子進門直奔鄭郎中床前。
“爹,爹,我來噠呢!”蘭子哭出聲來。
鄭郎中微微睜開深凹的、無神的眼睛,“嗯”了一聲。他憔悴、粗糙如鬆樹皮的臉比頭發還要白。
“爹,你得了麽哩病呀,哪麽不去醫院診呢?”蘭子這話明顯是衝著宗祥的。
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宗祥這才將來龍去脈告訴了蘭子。
“唉,我到了公社衛生院,人家說不能給姑爹治病。”宗祥無奈地說。
“我救的……是打日本兵的……好人呢……我冇……殺人啊……”鄭郎中又在斷斷續續地說。
“當年真的不該救那個團長?”蘭子望著爹爹自言自語。
宗祥和盛祖麵麵相覷,不敢插話。
宗祥把怨氣發在“牛婆”父子身上:“是那屋裏的畜牲告的狀呢,他爺爺當日本維持會的保長,就是漢,他奸害死了我們這麽多人,連他自己的爹都被害死噠,還有臉活在世上?是他自己冇臉活才上吊的,還栽贓陷害姑爹,真是黑良心的東西。那個狗日的小畜牲打姑爹下噠狠手呢!”宗祥邊說邊哭。
蘭子聽得心裏陣陣劇痛,悶了半晌,歎口氣說:“這到哪裏去喊天啊?!”
紅梅端著一碗米湯過來對蘭子說:“姑爹這兩天粒米冇進,哪麽勸都冇得用。”
蘭子接過碗,用勺子舀起米湯,先在自己嘴邊吹吹,再遞到鄭郎中的嘴邊。
“爹爹,你喝口米湯吧!”蘭子伏在他耳邊說。鄭郎中沒有任何反應,隻是將嘴巴抿得更緊了。
紅梅從灶屋裏過來請蘭子他們去吃飯,蘭子搖搖頭,說不餓。確實,蘭子沒有感覺到肚子餓,她不曉得是什麽東西把自己的胸腔塞得滿滿的,連喘氣都困難。
下半夜的時候鄭郎中又吐了一次血,枕頭被浸成暗紅色。
蘭子用熱毛巾輕輕地在鄭郎中臉上擦拭,心想爹爹恐怕是不行了!
此時的蘭子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奈和無助。姐姐桃子是那樣的境況,弟弟再福下放勞動改造,弟媳離婚後帶著侄兒也不曉得去了哪裏,一直沒有音信。她想起了住在平涼鎮上的姑媽和姑父。
“你最近見到過我姑媽麽?”蘭子輕聲問宗祥。
宗祥說:“你姑媽年前就去噠。那天晚上你姑父被捉去開批鬥會,你姑媽不曉得哪麽掉進了新平河裏,漂了幾裏路遠,等人發現撈起時,全身已經凍得硬邦邦的。”
“姑爹不要我告訴你和桃子姐。”宗祥補充了一句。
蘭子把頭伏在床沿上,沒有一點聲音,隻有肩膀和身子不停地抽動,像打擺子樣。過了許久,宗祥才勸蘭子去睡會,說自己來陪護姑爹,蘭子不肯,她催宗祥和盛祖去睡。
天剛蒙蒙時,宗祥和紅梅起床出工去了。鄭郎中床頭的油燈還亮著,蘭子不敢去吹熄它。
窗口漸漸透進些亮光,蘭子發現鄭郎中開始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氣,眼睛睜得特別大。
“爹,爹,你想要說麽哩?”蘭子慌忙捏住鄭郎中的一隻手,附在他耳邊說。
這時的鄭郎中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艱難地抬起另一隻手,朝著屋後菜園的方向“啊……啊……”了兩聲,手突然垂落床沿邊。
不知道從哪個磚縫裏竄出一股風,“撲”地吹熄了鄭郎中床頭那盞如豆的油燈……
淒慘的哭聲驚醒了堂屋對麵房裏睡覺的盛祖,他扶起栽倒在床下的蘭子,抹著眼淚跑出去喊表叔宗祥。
宗祥陪著披麻戴孝的蘭子到村裏各家各戶的門前下跪磕頭,請求他們幫忙料理鄭郎中的後事。
盛祖去姨媽家報喪,但他們不能來,因為他們是管製對象。
大隊革委會主任來過一次,他見鄭郎中已經躺在棺木裏,一言不發地走了。
出殯的那天下著傾盆大雨,四鄰的鄉親都忍不住流淚。蘭子沒有哭,她默默地扶著棺材,將爹爹一步一步護送到爺爺奶奶的墳邊葬下。
蘭子久久地跪在父親的墳前,整個額頭深深地紮在橙黃色的稀泥裏。
蘭子心裏有恨,但她不知道到底要恨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