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十七節
農業生產已經不再重要,階級鬥爭是當前壓倒一切的中心工作。
順生在學校也被同學們“批鬥”了,嚴格地說是被貧下中農的子弟給打了。打他的人中有個是本隊的,蓮娭毑拉上順生要去那家評理,被蘭子極力地攔下。
讀中學的盛祖在學校裏日子也不好過,爹爹那頂“壞分子”帽子讓他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來。他反反複複作了激烈尖銳的思想鬥爭,最後決定走背叛家庭的道路。
離第一次批鬥大會不到半個月,紅旗大隊又召開了更大規模的批鬥大會。
反綁著雙手跪上台板上的“牛鬼蛇神”個個頭上戴著白紙糊的大尖帽,胸前掛著大木牌,木牌上寫著劃了紅叉的黑名字。
輪到批鬥兆明時,停課鬧革命的盛祖一個箭步衝上了台子,他拿著事先準備好的大掃帚一下將他爹爹摁倒在台子上。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壞分子王兆明!”盛祖帶頭高呼。
台下一片嘩然。
“打倒了王兆明,老子以後就是‘兆’字輩噠!”盛祖這話一出,更是引起一片哄笑和謾罵。
不知什麽時候,劉楚生衝上了台子。他上去什麽話也沒說,抬腿猛地一腳,將反綁雙手跪著的長鬆爺踹得翻了個筋鬥。
“你這個惡霸地主,當年我爹找你借噠兩塊光洋,你後來硬逼著我爹還你兩擔穀,搞得我家冇飯呷,你還記得不?”劉楚生瞪著眼睛說。
長鬆爺掙紮著側過臉來說:“那時的穀是一塊光洋一擔啊,我冇多要。”這話立即招來劉楚生當胸一腳。長鬆爺“啊”地一聲不動了,嘴裏冒出了血泡泡。
高書記拉開劉楚生,招呼民兵解開綁在長鬆爺身上的繩子。
幾個堂侄抬起長鬆爺往家裏趕,半路上,他就咽了氣。
運動越來越深入,鬥爭越來越激烈。劉楚生帶頭造了高書記的反,說他同情“牛鬼蛇神”,並借此奪了高書記的權,自己當上了紅旗大隊革命委員會主任。
盛祖雖然積極參加造反,甚至批鬥了自己的親爹,可他不但沒有得到大隊革委會的賞識,反而在貧下中農中間留下了笑柄。
一條鴻溝已經橫亙在父子之間。老子恨兒子大逆不道,兒子怨老子耽誤了自己的前程。盛祖加入不了“紅衛兵”,連普通民兵也參加不了,他再怎麽積極,還是進不了步。
蘭子感覺自己懸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靜兒走後,她額頭上添了幾道皺紋,年邁的爹和多病的姐姐以及瘋瘋癲癲的姑媽,讓她心亂如麻,她不知道今後的日子該怎麽過下去。
屋後溝邊的棚架上那個大南瓜不知怎麽拉斷了瓜藤,掉在地上摔成了幾瓣,蘭子認為這是個不祥之兆。
就在南瓜無緣無故摔爛的第三天下午,宗祥一身黑汗水流趕到蘭子家裏。
蘭子不在家,蓮娭毑帶宗祥找到開荒的山坡裏。
見到宗祥,蘭子心裏一驚。
“蘭子姐,姑爹病噠!”宗祥說。
蘭子顧不上問是什麽病,趕緊跑到雲鵬麵前去請假。
雲鵬見外甥宗祥這麽遠急火急忙跑來報信,估計蘭子她爹肯定病得不輕,連沒打哽就答應了。
“讓盛祖陪你一起去吧!”玉梅嬸子對蘭子說,用腳輕輕地踢了一下雲鵬。
“要得呢,讓盛祖陪你去。”雲鵬補充了一句。
兆明是去不得的,他是被管製對象,沒有人敢承擔這個政治責任。
蘭子很感激雲鵬叔和玉梅嬸子的照顧。她荷起鋤頭,叫上盛祖連走帶跑往家趕。
雲鵬叫住宗祥輕聲問:“到底麽哩情況?”
“姑爹隻怕不行噠。”宗祥一臉哭相。
到處都是天翻地覆、如火如荼的政治運動,整個大地彌漫著血腥和火藥的味道中。人們的靈魂和肉體正經曆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洗滌、鞭撻和觸及,命運完全被陌生的、冥冥之中的無形巨手掌控著,被戲耍、被嘲謔、被宰割。
鄭郎中一輩子行醫鄉間,救人濟困,擁有極好的口碑。中農成份本不屬於批鬥的對象,可災禍還是降臨到了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頭上。
這個沉悶的下午,鄭郎中坐在堂屋裏抽旱煙,門外走進來幾個人,領頭的是大隊革委會主任。鄭郎中顫巍巍站起來問:“你們是找宗祥的吧?”
“是找你哩!”大隊革委會主任說。
“你是叫鄭耀民嗎?”一個身穿白衣褲、頭戴白大蓋帽年長的公安人員問。
“是哩,我是叫鄭耀民。”鄭郎中回答得很幹脆,他以為是要請他去看病人,心裏還有點興奮。
“你跟我們走一趟!”
陌生人生硬的語氣使鄭郎中感到愕然,就在他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手裏的煙杆被另一個身穿白衣褲、頭戴白大蓋帽,稍年輕的公安人員奪下,並架著他往外走。
“你……你們這是?”鄭郎中向大隊革委會主任投去求助的目光。
沒有人理會鄭郎中,他被架到大路上,塞進一輛停在那裏的黃皮吉普車裏。
在通過平涼鎮的時候,黃皮吉普車被公社革委會主任帶著的幾個人給截住了。
“公安同誌,他是我們革命群眾檢舉揭發挖出來的曆史反革命分子,我們準備明天上午召開全公社萬人大會,對這個曆史反革命分子進行批鬥,以更好地提高全體貧下中農的革命覺悟,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一步推向新的高潮!”公社革委會主任侃侃而談。
“這隻怕不行啊!”年長的公安人員麵帶難色。
“我已經向縣革委會請示過了,上級同意我們的意見。”公社革委會主任補充了一句。
黃皮吉普車開進了公社的院子,暈頭轉向的鄭郎中被拽下來,帶進一間辦公室裏。
兩位公安人員分別坐在辦公桌的對麵,靠牆邊有張長條靠背椅,公安沒讓鄭郎中坐,讓他站在離桌子兩尺遠的地方。
“你叫麽哩名字?”年長的公安人員問。
鄭郎中被問得糊塗了,說:“你不是曉得我叫麽哩名字嗎?”
年長的公安人員一聽,一掌拍在桌子上:“你給我老實點,我問你麽哩,你就回答麽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曉得不?”
這一掌把鄭郎中給徹底鎮住了。活了七十多歲,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在他麵前拍桌子訓斥他。
“我叫鄭耀民。”
年輕的公安人員用筆在紙上記著。
問:“何年出生、籍貫、文化程度、做何職業、家庭成份、現住地址及主要社會關係。”
一串的問題讓鄭郎中腦殼裏亂了套,他們隻好不厭其煩地重複地問,鄭郎中一個一個地回答。
“我生在光緒二十二年七月十五,讀噠五年書,以前做郎中,劃的是中農成份,住在……”
做記錄的公安人員停住筆,抬頭問:“麽哩光緒年啊?你今年多大年紀?”
“虛歲七十二。”鄭郎中說。
做記錄的公安人員皺起眉頭,用筆在另一張紙上推算著,繼續記錄。
問:你曉得是為麽哩把你捉到這裏來嗎?
答:不曉得。
問:你要老實交待呢,有人檢舉揭發你在解放前救過一個國民黨反動派的軍官,有這事嗎?
“噢,有這事。民國,啊不,是三九年日本兵進來那年,是救過一個人,他打日本的……國民黨部隊的團長……”鄭郎中愣了片刻說。
“麽哩打日本的團長,是反動派的匪軍官!”年長的公安人員打斷了他的話。
“是打日本時腳摔斷的,我是郎中呢!”鄭郎中不敢說假話。
“把反革命分子捆起來!”年長的公安人員一聲吼,門外衝進兩個彪悍的民兵,將鄭郎中摁在地上反綁雙手,痛得他“哼哼”地冒虛汗。
“你還串通當土匪頭子的姨侄殺害了革命群眾!”兩個公安都人員站立起來,雙手握拳撐在桌麵上,眼睛裏噴射出對“階級敵人”的滿腔怒火!
“殺了哪個?”鄭郎中掙紮著扭起頭問。
“就是你們村裏的張承芳!”
“他是自己上吊死的!”
“你還不低頭認罪,還狡辯!”
鄭郎中被關在公社一間小倉庫裏,讓蚊子叮咬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