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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部 炙痛 第三十六節

  這個春天比往年來得稍遲。三月份開盡的桃花到四月份才長出苞蕾,五月份的田裏冷得耕牛畏縮縮的不肯邁腳,布穀鳥偎在山溝草窩裏也不啼叫。


  人們在埋怨氣候反常的同時,心裏對“寡春”也存有很大的困惑與敬畏,但他們並不知道,一股巨大的熱浪正在醞釀、形成,不久將鋪天蓋地地席卷而來,烘烤著這片田地和守望這片田地的普通百姓。


  王曉明從部隊複員回大隊擔任了民兵營長。作為黨員骨幹,他被抽到縣裏參加了為期一月的學習班。


  一身黃軍服的王曉明雄赳赳、氣昂昂地從縣裏回來,顧不上回家喝口水,就直奔大隊部。他向大隊書記匯報上級部署後,立馬召開全體黨員和生產隊長會議,迅速傳達貫徹中央和上級指示精神,緊接著又召開了全大隊貧下中農大會。


  兆明找到雲鵬:“雲鵬叔,我是中農成份,哪麽不要我參加會呢?”


  “我也不曉得,這是大隊裏通知的。”從雲鵬躲閃的眼神裏,兆明看出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落款為“紅旗大隊民兵營宣”的紅紙標語貼滿了路邊的樹杆和牆壁。緊接著,用石灰水塗寫在牆上的字越來越大,給灰色的村落帶來了一片亮色,形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


  “打倒地富反壞右,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幅標語寫在蘭子家大門上的牆壁上。它是在刷有白石灰襯底上用墨汁塗寫的,透著威嚴的巨大黑體字剛好占滿整個牆麵,儼然是一道貼在專政對象額頭上的標簽。


  蘭子看到這條標語,眼睛珠子像是被針紮了一樣。


  連綿的淫雨過後,緊接著是太陽沒頭沒腦的一頓暴曬。氣溫陡然升起來,空中濃重的濕氣被灼烤成翻滾的熱浪,無論你是爬上山頂還是鑽入溪溝,都逃不出這熱浪的包圍與烹蒸。所有的人都被罩在這個巨大蒸籠裏。


  兆明最後還是得到了前去大隊部開會的通知。不過,前來通知他開會的是大隊派來的兩個民兵,兆明見著眼熟,卻叫不出名字。


  出門的時候,蘭子找來一頂舊草帽,兆明剛伸手,被一個民兵擋了回去。蘭子折轉身,她看見蓮娭毑站在自己身後,臉色極不好看。


  被民兵同時帶往大隊部的還有長鬆爹。長鬆爹早已是長鬆爺了,他白發白眉白胡須,前彎後弓,杵著一根檀木手杖,步履蹣跚。遠遠望去,像插在田邊的稻草人,隨時有被一陣風吹倒吹散的可能。


  一路上,兆明一言不發,也不回頭看落在後麵的長鬆爺,隻顧心裏打著鼓。


  踏進大隊部禮堂的門檻,兆明當即蒙了:七、八個五花大綁的人齊涮涮的蹲在靠北麵的牆邊,幾個民兵正在捆綁另外兩個跪在地上的人,旁邊還零亂地丟著幾根小手指粗的麻繩。兆明心裏清楚,其中有一根麻繩是為他準備的。


  “跪倒!”身後的民兵一聲吼,兆明雙腳一軟,重重地跪在梆硬的三合土夯實的地麵上,臉如死人樣的蒼白。


  兩個民兵上去摁住兆明,他們非常熟練地在麻繩中段係了一個大大的死結砣,死結砣剛好卡住兆明的喉頭,三下兩下,就將兆明雙手反剪著,綁了個結結實實。


  側麵房裏走出來三個人,一個是高會計(現在已經升任大隊支部書記),一個是民兵營長王曉明,還有一個背著手走在最前麵的是位黑臉大個子,兆明不認得,猜想他就是公社派來辦點的幹部。


  黑臉大個子幹部背著雙手踱到禮堂中央,他對一溜蹲在牆邊被捆綁的人大聲喝道:“你們這幫牛鬼蛇神,要老老實實接受貧下中農的批鬥,接受無產階級專政,如果不低頭認罪,隻有死路一條!”


  “你們聽清楚了嗎?”民兵營長曉明大聲問。


  一幫“牛鬼蛇神”隻是將頭低得更低了,誰也沒吭氣。麻繩上的死結砣卡在他們的喉頭處,咽涎都困難,根本說不出話來。


  兆明稍稍抬頭望了曉明一眼,曉明裝著不認識。他板著臉,眼睛裏射出的寒光讓兆明打了一個冷顫。


  這個時候,這個場所,就是親娘老子、同胞兄弟都不會認了,何況隻是個同族和近鄰呢?

  按規定,蓮娭毑可以不參加晚上大隊部召開的批鬥大會,但她硬要去,蘭子怎麽也勸不住。


  蘭子攙扶蓮娭毑、牽著順生來到大隊部,地坪裏臨時用大門板搭起的台上被汽燈照得雪亮,台下人頭攢動,一片“嗡嗡”聲。


  高書記第一個走上台子,宣布紅旗大隊“批鬥地富反壞右、橫掃牛鬼蛇神”大會正式開始,緊接著是公社辦點幹部從衣兜裏掏出幾張紙,他湊到汽燈下念文件,要求全體貧下中農積極響應黨的號召,狠抓階級鬥爭,積極投身到偉大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中去……


  蓮娭毑似懂非懂,問蘭子:“文化革大命與我們冇得關係吧?”


  “奶奶,是文化大革命呢!”順生在學校裏聽老師說過,糾正了蓮娭毑的話。


  “還不是一回事!”蓮娭毑怪順生插嘴打岔。就算順生不插嘴打岔,蘭子也回答不出“文化大革命”是怎麽一回事。


  辦點幹部講完話,身著黃軍裝的民兵營長王曉明“嗵、嗵、嗵”地登上台子,然後大聲宣布:把地富反壞右牛鬼蛇神押上台來!


  台下頓時一陣騷動,蓮娭毑的視線被前麵不斷擺動的腦殼遮得嚴嚴實實,直到那十來個“牛鬼蛇神”在台麵上一字排開跪定後,蓮娭毑才從人縫裏瞅見了跪在靠裏邊的兆明。


  “唉喲,這是造得麽哩孽呀!”蓮娭毑的哭腔把順生嚇得緊緊摟住蘭子的脖子。


  台上大聲的辱罵和呼喊聲扇起了台下的情緒。貧下中農心裏的燥熱,如火塘裏冒煙的柴草,被蒲扇扇得火星子亂飛中,隨後“呼”地竄起了火苗。


  蘭子被人潮擠到一棵大楓樹後,她放下順生,看到跪在台上被捆綁雙手的兆明,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她感到有股巨大的颶風刮來,將要掀翻自己顫抖的身子。


  “姆媽,我們回去吧?!”蘭子悄悄地扯蓮娭毑的袖子。


  三人偷偷地退出人群,摸索在被夜色籠罩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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