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十五節
靜兒出走後,兆明把鋪蓋搬到後麵空出的屋裏去了。他與蘭子已經隻是名義上的夫妻。
矮山坡地油菜花盛開的時候,公社“破四舊、立四新”社教工作組來到了紅旗大隊。生產隊隊長參加一天的學習班後,就在全大隊廣泛、深入地宣傳發動起來。
雲鵬是柴禾生產隊最先行動起來的。他在保管室門前新開的地坪上召開全隊動員會後,第一個將敬奉在堂屋神龕上的菩薩用斧頭劈了。那菩薩是用樟木雕的,已被香火熏得漆黑,全沒了他奶奶當年請來時那紅光錚亮的模樣。
玉梅嬸子曉得自己無法阻止雲鵬的行動,所以在他還沒搬下菩薩之前,就點燃了三柱香,跪在地上雞啄米似的磕了三個響頭:“大慈大悲的菩薩啊,莫怪他對您老人家不敬啊,要降罪就降到我一個人身上吧,大慈大悲的菩薩啊……”當被媳婦荷花攙起來時,她額頭已經磕出一個雞蛋大小的紫紅腫包。
劈開的菩薩架在禾場邊的幹柴棍上燃燒起來,隔壁左右的人遠遠地看著,滿臉的疑惑和惶恐,沒有雲鵬那副神聖莊重的神態。
請神容易送神難呢!哪有這麽送神的?蓮娭毑看到雲鵬將菩薩劈開燒了後,回家找了塊幹淨的布將堂屋神龕上的菩薩包好,藏在自己睡房閣樓上一堆積滿灰塵的雜物之中。
“奶奶,神龕上的菩薩呢?”盛祖放學回家,書包還沒放下,就問蓮娭毑。
蓮娭毑很警覺:“你問菩薩做麽哩?菩薩送人噠呢!”她把攪動豬潲的鐵鍋鏟在木桶邊敲得“嘭嘭”響,像是在警告孫伢子不可胡來。
“學校老師說噠,要破‘四舊’,菩薩都要燒掉呢!”盛祖說得理直氣壯地。
“你這鬼伢崽,你曉得麽哩是‘四舊’?”蓮娭毑直起腰,瞪著盛祖。
盛祖翻了翻眼睛珠子,一時回答不出,扭屁股進了自己的房間。
吃晚飯的時候,蓮娭毑大聲地對蘭子說:“你曉得不?廟衝隊裏有戶人家剁開菩薩時,菩薩的腦殼上都出噠血呢!”
“是真的呀?”蘭子和盛祖、順生都感到驚愕。
“是真的呢!”蓮娭毑說得很肯定。
坐在火塘邊悶頭吃飯的兆明插了一句嘴:“那是剁菩薩時冇注意,自己把自己的手指劃破噠出的血。”
“你曉得個屁,這就是報應呢!”蓮娭毑大聲地堵住兆明的話。她原本想用這個事例震懾一下盛祖,沒想到讓兆明給攪了。
第二天盛祖放學回家,見蓮娭毑不在屋裏,他開始在每間屋子裏翻箱倒櫃找菩薩,可連菩薩的影子都沒有看到。他又搬來木梯子,爬上了蓮娭毑睡房上的閣樓。
借著屋頂亮瓦上昏暗的光亮,盛祖終於在一堆雜物中找到了用布包裹著的菩薩,他還在一個小木箱裏翻出了一疊封麵殘破、發黃的族譜。
“哥哥,你把這書也燒掉啊?”順生問。
“凡是舊的都是‘四舊’,都要燒掉!”盛祖的話讓順生覺得有幾分道理。
盛祖將“菩薩”和一疊族譜丟在禾場角上,找來劈柴的斧頭,幾斧頭下去,“菩薩”的腦殼就滾到了溝裏。他點燃草屑,把劈成小塊的“菩薩”扔進去,再撕爛發黃的族譜,天女散花似的撒在橙黃色的火苗上。
蓮娭毑背著一籃子芥菜葉回家,老遠就聞到一股樟香氣味,等她看到那堆冒著暗紅火星和站在一旁“英雄”般的盛祖時,心裏頓時一沉。
“你這是燒的麽哩?”蓮娭毑大聲喝道。
“燒的‘菩薩’!”盛祖說,眼睛裏透出勝利者的神氣。
順生跑出來補了一句:“還有一疊書呢!”
“菩薩”已化為輕煙飄走,燒過的紙灰零亂地散在四周。蓮娭毑氣得屁眼裏冒綠火。
“你這個冤孽啊!”蓮娭毑照著盛祖臉上狠狠地摑了一巴掌。
蓮娭毑跪在火堆旁不停地祈求菩薩開恩、保佑。她虔誠地磕著頭,全身卷縮成一隻燜熟的蝦子。
“英雄”盛祖揩著鼻血蹲在階級邊“嗚嗚”地哭。
社教工作組在大隊部地坪裏召開了全大隊社員大會,隨後,一場“破四舊、立四新”的運動迅速地席卷開來,大小“菩薩”在劫難逃,紛紛化為了灰燼。
蘭子取下手腕上的玉鐲,悄悄地放進梳妝盒裏。梳妝盒裏除了那塊繡有蘭草花的帕子,隻有幾塊做不得用的銀元。她把梳妝盒藏到了大櫃最底層的暗箱裏,再在上麵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一天,盛祖不知道從哪裏弄了個小圓鏡,他用鏡子將太陽光反射在堂屋灰暗的牆壁上,要順生不停地用雙手去捕捉那遊動的亮光。無法捕捉到亮光的順生很沮喪,他想要盛祖手上的小圓鏡,盛祖卻不給。
“你把鏡子給老弟玩一下哈!”蓮娭毑見順生圍著盛祖搶鏡子,對盛祖說。
盛祖側過手,一束雪亮的光柱正好照著蓮娭毑的眼睛。蓮娭毑頓時頭暈目眩,站立不穩,倒在堂屋中央。
蘭子在屋裏聽到響動,急忙跑出來,她與盛祖扶起蓮娭毑。
“姆媽!姆媽!麽哩回事啊?”蘭子在蓮娭毑耳邊喊,蓮娭毑閉著眼睛不應,鼻孔裏隻有輕微的氣息。
“順生,快到坡裏溝渠那裏喊你爹回來!”
順生應聲跑了出去。
兆明和兆新趕到時,蓮娭毑在蘭子指掐下緩過氣來。
一乘木轎將昏昏糊糊的蓮娭毑抬到了公社衛生院,公社衛生院說本院醫療條件不行。連夜,蓮娭毑被抬進縣城。
交派購任務的豬讓供銷社調走了,錢不夠,蘭子又將準備過年醃臘肉的豬賣了。
蘭子守在蓮娭毑的病床前,幾天幾夜沒合眼,眼睛明顯地凹了進去。
繼茂借進城看忠銘,找到了醫院。
“蘭子,你一個人伺候蓮娭毑如何呷得消?”繼茂沒去坐蘭子端來的凳子,退到走廊裏對蘭子說。
“有麽哩辦法呢,我不來伺候冇得人伺候啊。”蘭子說,沙啞的聲音顯得很疲憊。
繼茂欲言又止,他望著蘭子布滿血絲的雙眼和沒有一點血色的臉頰,說:“這樣下去,你的身體會呷不消呢。”
蘭子艱難地笑笑,岔開了話題:“隊裏的年終決算出來了麽?”
“算出來噠呢,一天工分劃得一角四。隊裏除了雲鵬、我和其他幾戶進點錢,其餘都是超支戶。”繼茂將最後一句話說得很輕。
蘭子清楚自己肯定是超支戶,隻是超支多少的問題。她歎了一口氣,轉而問:“忠銘在廠裏上班還好吧?”
“還好呢,一個月開得三十幾塊錢。”繼茂也想說些輕鬆的話題,他發覺自從靜兒離家出走後,蘭子臉上再沒有了笑容,也失去了光澤。
“那就好,那就好。”蘭子也為他高興。
繼茂解開胸前一粒衣扣,伸手從棉衣口袋裏掏出一遝嶄新的十元票子,抖抖擻擻遞到蘭子麵前,“你現在正需要用錢,先拿著用哈!”繼茂說。
“不要呢,不要呢!”蘭子把他伸過來的手擋了回去。
過道上的人朝他們投來異樣的目光。繼茂漲紅著臉對蘭子說:“就算我先借給你救急用,好啵?”說完,抓住蘭子的手,把錢硬塞在她手心裏。
蘭子沒有力氣與繼茂推搡,更沒有力氣去追趕已經跑到走廊盡頭的繼茂。
正月過後,蓮娭毑才出院。出院後的蓮娭毑還是病怏怏的,整個人打不起精神。
蓮娭毑怕見光,特別是怕見那種雪亮雪亮的光。
玉梅嬸子看過蓮娭毑,把蘭子拉到一邊說:“你姆媽隻怕是被麽哩東西嚇噠,買點紙錢燒燒看哪麽樣?!”
初七晚上,蘭子照著玉梅嬸子說法,買了紙錢在屋角空地上燒了。半個月後,蓮娭毑就能下床幫忙掃地、洗菜煮飯,氣色也比以前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