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十四節
晚飯晚飯,點燈吃飯,這不知是哪朝哪代延續下來的習慣。蘭子收工回來,蓮娭毑才點火煮飯,把放學回家的盛祖和順生急得亂跺腳。
他們並不是肚子餓急了,而是因為今天晚上有重大活動。這消息轟動了整個大隊,弄得社員無心做事,學生無心讀書。
縣裏的電影放映隊來了!下鄉放映電影的第一站就選在紅旗大隊。中午接到公社通知後,大隊書記當即派出兩個壯勞力去公社幫忙挑機器,並安排高會計到各生產隊通知。最後兩個隊高會計算是白跑了路,因為高會計一進村,反而被社員告知今晚上大隊部放映電影。
電影是什麽東西?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猜得著,這是從來沒有人見過的稀奇東西。
靜兒幫著蘭子清洗白菜,盛祖和順生不停地埋怨蓮娭毑。
“我又不曉得今晚上要放麽哩電影。”蓮娭毑見孫子們急,自己也急。
“鬼伢崽吵死啊,把火燒大點唦!”兆明開口罵著急得猴似的盛祖。
瀝盡米湯,鼎鍋蓋下才冒一點熱氣,盛祖和順生就迫不及待地一人盛了一碗夾生飯,用壇子裏的酸黃瓜、黴豆腐咽著吃了。丟在桌上的碗筷嘩啦聲未落,他們一遛煙跑出了門。
玉梅嬸子背把椅子來喊蘭子,蘭子放下沒洗完的碗筷催蓮娭毑。
“姆媽,走啊,等回來再去喂豬。”蘭子擦幹手,也背起兩把椅子,對蓮娭毑說。
剛倒進豬食鍋裏的豬潲還沒熱,蓮娭毑說:“你們先走,我隨後來哈!”
路上的人像螞蟻搬家一樣,一個挨著一個,嘰嘰喳喳地往大隊部趕。
兩根三丈多高的木柱子穩穩當當栽在大隊部前的地坪一側,柱子上掛著一塊比床單還要大很多的白布,白布下麵是黑壓壓晃動的腦殼。電影還沒有開始,到處是一片呼娘喊崽鬼喊鬼叫的吆喝聲,簡直要把黑沉沉的天吵破。
蘭子與玉梅嬸子在離那塊白布二十來丈遠的田埂上坐下。玉梅嬸子拿出鞋底,可一時找不見下針的地方。
“哪麽漆黑的也不點燈呢?”玉梅嬸子心想,應該像開會那樣,有盞大汽燈照著。
蘭子不停地朝來的路上張望,可是不見蓮娭毑的影子。人潮從四麵八方湧來,很快,山坡上、稻田裏到處堆滿了人。幾個手腳麻利的青皮伢崽爬上了路邊的大樹,趴開雙腿坐在樹椏上,得意地晃悠著黑乎乎的腳。
終於盼來了一道白光照在那塊大白布上,隨即音樂聲響起。蘭子認得白布上出現了三個大字:白毛女。
無數雙驚詫的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塊神奇的白布上,就在白布上蹦出人來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那些牽在手裏,抱在懷裏的細伢崽更是嚇得哭叫著將頭往大人的胯裏、懷裏鑽。
“出鬼噠呢!”玉梅嬸子驚得一把抓住蘭子的手。
蘭子也著實嚇了一跳。她看四周沒有一個人被嚇跑的,馬上鎮定地對玉梅嬸子說:“這是在放電影呢!”
慢慢地,緊張的氣氛散去,白布上各色各樣的人影讓人百思不得其解,連轟鳴的柴油發電機也讓人們感到十分的好奇。
當蓮娭毑顫巍巍地趕到大隊部時,首先嚇著她的是那人頭攢動的場麵。這到哪裏去找蘭子呢?她心裏惶惶。
蓮娭毑好不容易擠進去,她從人縫裏看到了那塊懸掛著的白布,看到了在白布上走來走去的人影。她瞅瞅周圍盡是陌生的麵孔,自言自語地說:“真是稀奇古怪呢!”
這時,電影正放到喜兒從黃世仁家裏逃跑,黃世仁帶著家丁去追趕喜兒的場麵,蓮娭毑看懂了,但覺得沒味。
她被夾在人縫裏,憋得出不得氣,加之雙腳發軟。他怕被人浪掀倒,踩死了不劃算,就擠著退了出來。
回家的路上,蓮娭毑碰到一個認識的娭毑。
“莫去噠,莫去噠,人多,又不好看!”蓮娭毑對那趕去看電影的娭毑說。
“看的是麽哩?”那娭毑問。
“不好看呢,還擠死個人。演的是一個老人家帶著一夥人晚上提著燈籠捉蛤蟆,蛤蟆冇捉到,撿噠一隻尖布鞋。”蓮娭毑把自己看到的全都說了出來。
“哦!”那娭毑一聽,也隨即打了回轉。
這股電影風刮得山村寒冷的秋夜熱烘烘的。靜兒與很多年輕的伢妹崽一起,翻山越嶺到相鄰的幾個大隊看了四五場。當然,每場都有放鴨子的小佘陪著。
磨盤大的地方,誰打個響屁,全村人都聽得到。靜兒和放鴨子的伢崽相好的事,很快就傳開了。
“捉豬仔先要看豬婆呢,娘是麽樣子,女就差不到哪裏去!”
“是呢,是呢,哪個男人沾上這樣的女人,是要倒血黴的,你看繼茂……”幾個碎米嘴婆娘坐在地頭上搬弄是非。
一天到晚麵朝黃土背朝天,這些除了在床上與自己男人做那事找樂的婆娘,就喜歡說東家道西家的私事,既圖個嘴巴快活,又以此來解解乏。偷人打皮絆的事是她們最為津津樂道的、永恒的話題。
兆明挑著一擔用大糞浸拌的柴灰經過地頭。他有意將箢箕在那幾個婆娘的跟前悠晃,一股臭氣卻熏起了她們的“興趣”
“兆明呀,你腳杆子發軟噠?隻怕是昨晚上你婆娘又傷噠你的筋骨吧!?”一個婆娘拉住他的箢箕,聊侃他。
其他人一陣哄笑。
兆明放下擔子,歪著腦殼衝她們說:“冇得你們哪麽騷呢!”
那個拉住兆明箢箕的婆娘朝眾人一使眼色,幾個婆娘一擁而上,篩頭捏手抱腿,她們三下五除二將兆明放倒在剛撒下油菜籽的地裏。
兆明被她們仰麵摁住。她們動手解開了他用棉繩做的褲帶,抓起幾把臭哄哄半幹半濕的柴灰塞進他的褲襠裏。
婆娘們鬆開手,跑得遠遠的,個個笑得前翻後仰。
“你還說你婆娘不騷,這是有種的呢,你隻怕快要做外公噠!”一個腦殼缺根筋的婆娘朝兆明喊。
“我捅你屋裏的老娘呢!”係好褲帶的兆明操起扁擔衝了上去,嚇得那婆娘往反背的坡地裏跑,她知道蘭子在那邊挖地,可以為她解圍。
兆明返回來挑起箢箕時,臉色變得鐵青,口裏還在不停地罵罵咧咧。其他幾個婆娘知道那句話把兆明惹“毛”了,都站得遠遠的不敢出半句聲。
兆明氣衝衝地回到家裏,他將蓮娭毑準備泡茶的一壺開水提到後房,洗淨了沾著胯襠裏的臭哄哄的柴灰。他換了條褲子出來,見靜兒正背著一籃豬草進門。
積壓在兆明心裏所有的怨氣一下爆發出來,全部發泄在靜兒身上。他拿起牆角一根拇指粗、三尺長趕牛用的竹筋鞭子,撲了上去。不待靜兒反應,竹筋鞭子已劈頭蓋臉地抽來,靜兒抱著腦殼倒在地上打滾,同時發出痛苦的慘叫!
蓮娭毑從灶屋裏跑出來,一把扭住兆明舉著鞭子的手,大罵:“你這個畜牲啊,憑麽哩打她?”
“你問她,在外麵做噠麽哩傷風敗俗不要臉的事!”兆明對著蓮娭毑吼。
靜兒掙紮著坐在地上,哭著對蓮娭毑說:“奶奶,我冇做麽哩見不得人的事啊!”
“我看你還嘴強!”兆明掙脫蓮娭毑的手,揚起竹筋鞭子準備抽打靜兒的嘴巴,蓮娭毑伸手一擋,竹鞭抽打在蓮娭毑的手背上,隨即凸現一條竹節樣的紫色傷痕。
“你這個遭天殺的畜牲!”蓮娭毑舉起椅子朝兆明砸去,兆明急忙往大門外跑,椅子在台階石上被砸得稀散。
蘭子進門看到這一幕,心裏一驚,問:“麽哩回事呀?”
“還不是那個畜牲,發混帳脾氣打靜兒!”蓮娭毑喘著粗氣對蘭子說。
靜兒捧著臉,背對著蘭子坐在椅子上嚶嚶地哭。蘭子上前移開靜兒的手一看:一道道紫痕使臉變了形,嘴角流著血……蘭子扶起靜兒,靜兒一把抱住蘭子,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姆媽,爹爹憑麽哩要這樣打我啊……”
蘭子強忍著,沒有回答,隻是把靜兒抱得更緊。
兆明被蓮娭毑趕出門後,沒有地方落腳,隻有厚著臉去哥哥兆新家裏。過了兩天,嫂子香秀就開趕了。他找到雲鵬,雲鵬又找到自己的婆娘,要她出麵去做和事佬。
玉梅嬸子來到蘭子家裏,首先看了躺在床上的靜兒。靜兒手臂和腳踝處基本上消了腫,但青紫的痕跡很明顯,臉仍然腫著,同樣腫著的還有那雙哭得紅紅的、桃子般的眼睛。
“兆明下手也太重了呢!”玉梅嬸子也感到驚詫和意外。
“這個遭天殺的畜牲,倘若這鞭子再抽過來一點點,打瞎噠靜兒的眼睛如何得了?”蓮娭毑坐在床邊,仍然氣憤不已。
“是呢,是呢,我看靜兒既懂事聽話又勤快,不曉得他一時發麽哩瘋喲。”玉梅嬸子附和蓮娭毑,沒有一點幫兆明做說客的跡象。
做和事佬,玉梅嬸子有經驗。
蘭子用微溫的茶葉鹽水幫靜兒輕輕地擦洗傷處,玉梅嬸子與蓮娭毑的對話她仿佛沒聽到半個字,臉上平靜得像缸裏的清水。
幾天不見靜兒出來扯豬草,小佘急得像被趕得“嘎嘎”叫著在田裏打轉轉的鴨子。
這天晚上,實在忍不住的小佘偷偷地躲在靜兒的屋角裝狗叫。兆明覺得奇怪,便要順生開門去看看。順生一開門,狗就不叫了,門一關上,狗又叫了起來。
靜兒聽得明白,兆明聽出了名堂。
兆明一手提著燈盞,一手握根扁擔,猛地打開大門。
屋角處竄出一個黑影,箭一般跑出禾場。兆明放下燈盞,操起扁擔朝黑影追去。
小佘是在逃命呢,兆明又如何追得上?追出十幾丈,黑影就消失在夜幕裏。
兆明知道那黑影是誰,直接找到二喜家。
老佘正坐在二喜屋裏的火塘邊與二喜天南海北扯白皮卵彈,忽然聽到“嘭”的一聲,像是鴨棚倒了,緊接著是鴨子一片“嘎嘎”亂叫和翅膀撲騰的聲音。
老佘一出門,迎麵撞上了一臉凶相的兆明。
“你娘賣X的,那個小化孫子呢?”兆明攔住老佘破口大罵。
老佘一愣,知道是自己的伢崽惹了事。
“哎,哎,你老人家有麽子話慢慢講哈!”老佘陪著笑臉。
“把你那化孫子喊出來,老子要一扁擔砍死他!”兆明扯著嗓子喊。
二喜跑出來,見是兆明,就說:“是兆明啊,有麽哩事搞得這麽凶呢?”
“不管你的卵事!”兆明一句話把二喜頂到壁上,讓他半天出不得氣。
鴨棚倒了,鴨子在黑暗中亂竄。老佘趕忙去招呼鴨子。兆明幾步衝上去,一扁擔把隻鴨子打飛了,待他再揮起扁擔時,老佘搶到了他的扁擔,兩人扭成一團,在禾場上滾來滾去,像牛拉的石滾碾黃豆杆一樣。
爭執和叫罵聲驚動了四鄰,大夥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扯開。
明白原委的人沒有一個是幫兆明說話的。得知老佘的肩膀被兆明咬傷時,圍觀的人紛紛指責兆明的不是。
“自己的伢妹子管不住,如何怪得了別人呢!”
有人躲在黑暗處說:“母狗不搖尾,公狗不爬背呢!”
作為一隊之長,雲鵬自然要出麵調解。他得公正,不能落個欺負外鄉人的名聲。
“兆明呢,你手裏又冇得麽哩證據,再說你把人家的鴨棚打倒噠,還打死噠他一隻鴨子,咬人就更不對噠。莫鬧噠,你冇理呢!”雲鵬把兆明拉到一旁說。
兆明提出要把放鴨子的趕出村去,不準他們在這裏放鴨子。
雲鵬沒有同意,二喜更是反對。因為二喜不但收了租房子的錢,還賺得不少的鴨蛋吃。
一個寒氣逼人、滿地濃霜的清晨,老佘和小佘分別擔著行李和竹編的鴨棚,趕著瑟瑟發抖的鴨子離開了柴禾村。
小佘走後的第三天早上,天上飄起了小雪,靜兒穿著平常那套衣服出了門。她唯一帶走的是那雙剛剛做好的布鞋。
天黑了,不見靜兒回來,第二天,仍不見靜兒的影子。當玉梅嬸子到村口勸蘭子回家時,蘭子的淚水已在眼眶裏凝結成兩團亮晶晶的冰淩……
蘭子在床上暈乎乎地躺了一天一夜。蓮娭毑守在床邊,一邊抹淚,一邊罵著兒子兆明,好好的一個家,硬是讓他攪弄成這個樣子。玉梅嬸子也來看過幾次,每次來,不是搖頭,就是歎息,女兒是娘的心頭肉,養這麽大,說出走就出走了,哪個做娘的心裏好受喲!
第二天晚上,順生哭著端一碗糖水衝蛋來到蘭子床前,蘭子接過,一口氣喝了。
順生把空碗送到灶屋,蓮娭毑一看才落了心。她對坐在火塘邊的兆明罵了句:“你這個遭天殺的!”隨後來到蘭子的屋裏。
“蘭子,好些了麽?”蓮娭毑問。
“冇事呢,姆媽。”蘭子用手整理著頭發,準備下床。
順生打來一盆水,讓蘭子洗臉,盛祖跟著進來,站在房中間怔怔地看著。
“蘭子起來啦!”玉梅嬸子端著一隻青花大碗進來,碗裏裝著半碗飯,半碗燉得白生生的豬肉。“快趁熱呷,這肉是豔明下午才送來的呢!”
蘭子沒有推辭,接過碗。順生飛快地拿來一雙筷子遞給蘭子。
蘭子夾著一塊肉給順生,順生搖搖頭往後退,盛祖也不吃。
“蘭子,你快呷吧!”蓮娭毑在一旁催促。“玉梅嬸子,你在這陪蘭子說說話哈!”蓮娭毑說完,向兩個孫伢子使了個眼色,三個人退了出來。
“蘭子,你要想開點哈,做娘的也不可能一世把崽女護在翅膀底下,再說女大不由娘呢。隻是靜兒太不為娘著想噠,太任性噠。”玉梅嬸子安慰著蘭子。
“靜兒她自己願意,也許是件好事呢。”蘭子淡淡地一笑,像是在說別人家裏的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