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十三節
木梓樹上的葉子綠了,紅了,凋謝了。
柴禾村安靜地躺在連綿起伏的山巒裏,雖然有風、有雨、有霜凍,但都是自然,自然得像人們出工吃飯睡覺屙屎屙尿一樣。仿佛隻有夫妻打架、鄰裏相爭才會攪動一潭秋水、增添一點人氣。
一眨眼的功夫,靜兒初中畢業了,鄉下的女伢能上到初中的極少,但她仍然抱有奢望。
“姆媽,我扯豬草去了哈!”靜兒回家的第二天,就背起竹籃主動替蘭子做事。
“哦,煮這鍋豬食隻差半籃呢。”蘭子應了一聲,進了自己的睡房。
蓮娭毑走進來,不待蘭子招呼,歪著屁股坐在靠門邊的椅子上,蘭子曉得她肯定是有事要說。
“呃!”蓮娭毑清了清嗓子,“靜兒年紀也不小噠,該給她說戶人家了呢!”
“如果有好人家,是說得。”蘭子並不反對給靜兒說人家,但她強調是“好”人家。
“那我托人幫她說戶人家?”蓮娭毑自告奮勇,她是想幫蘭子分擔一些。
“你老人家也莫太性急噠,這事還得問問靜兒,看她自己願不願意。”蘭子有點不以為然。
“這事哪能聽細伢仔的?都是由大人作主呢!”蓮娭毑說完,起身出去了。
幾天後,說媒的人上了門。靜兒認得這媒婆,所以一見到她,心裏就不高興,一甩手,衝了出去。
晚上,蘭子把靜兒叫到跟前,對她說:“靜兒,現在家裏也難,你兩個老弟要讀書,你再想進城讀高中,隻怕是供不起噠。”
靜兒聽懂了蘭子的意思,隨即放棄了繼續讀書的念頭,但她堵住了蘭子後麵要說的話:“姆媽,我不想這麽早說人家呢!”
“噢,這個事情還得要你自己願意,我不強壓你。”蘭子說。
靜兒班裏有個女同學,初中還隻讀了一半,就被家裏強行拉回去成了親,靜兒當時就想,若是這麽逼自己,她死也不會同意。聽到姆媽這麽說,她有些為自己慶幸。
秋後的田野顯得單調、空曠和冷清。地勢略高的農田已栽上芥菜和蘿卜,地勢低的農田被浸泡在水中,偶爾隻露出幾蔸參差不齊的禾茬。
這天,屋場裏熱鬧起來,從河西來了一老一小兩個放鴨子的男人。老的挑一擔鋪蓋,小的握一根長竹杆,吆喝著上千隻麻鴨子。呼啦啦一片麻鴨子,將浸泡在水中的稻田攪得天翻地覆,逗得老老少少都圍上來看。平日裏村裏來了隻野狗都有人圍著看稀奇,更何況是兩個外鄉人和一大群鴨子?
其實那老的並不老,四十郎當歲,小的也不小,起碼有十七、八了。他們借住在二喜家的偏屋裏,側麵的地坪被篾片圈成了一個大鴨棚。
蓮娭毑年紀大了,身體也沒有以前那麽硬朗,兩頭豬要吃的食全靠靜兒一個人去外麵扯。
靜兒背著滿滿一竹籃豬草從田埂上經過,發現草叢裏有隻鴨蛋,她彎腰拾起,握在手上還有餘溫。靜兒放下竹籃,繞過幾塊田,來到那個放鴨子的男伢崽旁邊。
那男伢崽坐在田邊正聚精會神地翻看一本連環畫,根本沒有察覺旁邊有人。
“呃,這是你鴨子生的蛋吧?”靜兒伸手把剛撿到的鴨蛋遞到他麵前。
男伢崽一愣,抬頭看到靜兒,連脖子都紅了,這反倒弄得靜兒不好意思。
男伢崽站起身,對靜兒說:“撿的當買的,你拿回去吧!”
靜兒感覺他的羞澀有點可愛,特別是他輪闊分明的嘴角。
“我不要呢!”靜兒將鴨蛋放在埂上。
“你叫麽哩名字呀,我姓佘呢!”男伢崽將“麽哩”兩個字說得讓靜兒想笑。
“我曉得你姓‘蛇’呢,一條大蛇,一條小蛇!”靜兒從別人的口中知道他們姓佘,是父子,故意把佘讀成“蛇”
“啊啊,那你叫麽哩?”小佘被靜兒的話逗樂了。
靜兒沒回答,眼睛卻盯著他手中的圖書問:“這是麽哩書呀?”
“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呢!”小佘把書遞過來。
“借我看看行不?”靜兒說。
“你拿去看吧!”小佘大方地將圖書放在靜兒的手上。
小佘有隻小木箱,小木箱裏裝有十來本連環畫,除《梁山伯與祝英台》之外,還有《新兒女英雄傳》、《烈火金剛》和《西遊記》等,靜兒重複更換著看了幾遍後,倆人漸漸熟絡起來。
老佘隔三差五天擔著鴨蛋賣到供銷社去,再買回些生活用品,偶爾也隨伢崽小佘出去放鴨,但放鴨的事情主要由小佘來承擔。
鴨子被小佘趕進一口廢棄的山塘裏,鴨子們興奮地拍打著翅膀,激起一片泛黃的水花,它們伸長脖子,成弓形插入水中,像犁田一樣獵食著驚慌失措的泥鰍、小蝦和縮成一團無法逃走的小田螺。
小佘丟下竹杆,跑到山坡坎邊扯豬草,他將扯好的豬草一捧一捧地堆在堤上,等著靜兒用竹籃裝好背回去。
“呃,你扯了這麽多啊!”靜兒站在堤上對著塘對麵坎邊扯豬草的小佘喊。她現在不叫他“小蛇”了,用“呃”來代替。
小佘把扯好的豬草裝到竹籃裏,又從田埂邊拖來兩把幹稻草,兩人墊在屁股下坐著說話。
“看你頭發呢,像雞窩樣,該剃噠。”靜兒說。
小佘用手理理頭發,說:“不長呢!”
“還不長嗬?都可以紮辮子噠。”靜兒伸手抓住他的頭發,小佘身子失去平衡,一頭栽在靜兒懷裏。
靜兒推開他,說:“你有蠻壞呢!”她站起來,背起竹籃一臉飛紅地往家裏走。
蘭子發現靜兒近來有些異樣。不管鍋裏有沒有豬食,靜兒總是背著竹籃出去,走路還帶著跳躍的姿式。特別是晚上,極少去找同齡的伢妹子玩,而是纏著蘭子在油燈下學做鞋樣、納鞋底。
晚飯已擺上桌子了,還不見靜兒回來,蘭子心裏著急,催著盛祖去找。
盛祖在村頭岔路口碰到靜兒。靜兒見到盛祖,連忙從小佘肩上奪過竹籃,背著徑直往家裏走,盛祖跟著後麵一路小跑。
“姐,你哪麽和放鴨子的伢崽在一起呀?”盛祖有些看不起放鴨子的。
靜兒停住腳,板著臉對盛祖說:“你跟我少囉嗦,到屋裏後你嘴巴莫翻怪啊!”
盛祖心裏畏靜兒,沒再說話。
走進堂屋,靜兒擱下竹籃洗手吃飯。蘭子沒吱聲,兆明卻對靜兒發脾氣:“你死到哪裏去噠,呷飯都不曉得回來?”
“扯豬草去噠。”靜兒端著碗,坐在桌子角上,細聲地回答。
“呷完中飯就出去噠,一籃豬草扯到這個時候?”兆明對靜兒不依不饒。
蓮娭毑在一邊看不過去,衝著兆明說:“好啦好啦,呷飯的時候說這麽多搞麽哩,一籃豬草也有蠻難扯呢!”
事後,盛祖在蘭子的追問下,最終還是將靜兒“出賣”了。
蘭子開始注意起那放鴨子的伢崽,她看他趕鴨子的樣子顯沉穩,人長得高高大大,稍黑的國字臉也還周正,特別是眼睛上那兩道濃眉透著一股英氣。蘭子心裏有點喜歡這伢崽,隻是放湖鴨子的人常年在外漂遊,難得有個固定的窩。
深秋的夜晚蜷縮在山窩裏,孤單又坦然。大部分樹葉已經飄落,它們用微微卷曲的身子靜靜地感受泥土帶來的一絲溫熱。順著山勢徐徐而來的風,將小樹及枝條輕輕地搖晃,既像是擁抱又像是在揮手告別。伸手能觸摸到的、低徊的薄霧呈現出山野的顏色,此時天地已渾然一體。這所有的深邃與神秘,讓一對戀人沉浸在無限的遐想和憧憬中。
山凹草垛裏,靜兒與小佘肩並肩坐著。幹燥柔軟的稻草給他們傳遞著絲絲溫暖和縷縷柔情。
“好靜。”
“嗯,好靜呢!”
“如果天底下隻有我們兩個人多好!”
“永遠嗎?”
“永遠。”
“不呢,還要有人。”
“誰?”
“喊你做姆媽的人!”
靜兒的柔軟的小手揪住了小佘滾熱的耳朵。
小佘將靜兒攬在懷裏。
“冷不?”
“不冷!”
“不冷你哪麽發抖呀?”
靜兒看見小佘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光亮。
小佘碰到了靜兒兩片溫潤、薄薄的嘴唇……
“莫呢,要等到那個時候才行的……”靜兒掰開小佘緊緊纏住自己腰肢的手。
“你真是一條賴皮的小蛇呢!”
小佘猛地吸了兩口氣後,呼吸才慢慢地均勻。
兩人重新坐好,小佘握住靜兒的手,一直撫摸著。
“你見過大湖嗎?”
“冇呢!”
“我那裏的湖如同大海一樣。”
“你見過大海?”
“冇呢!反正我那裏的湖好寬好大,一眼望不到邊。”
小佘給靜兒講一望無垠的綠緞子般的蘆葦,講水天一色浪卷殘去的景像,講湖鷗翻飛追逐白帆的畫麵,講江豚與銀魚在碧波裏遊弋穿梭的姿態……
靜兒將頭枕在小佘的肩膀上,靜靜地聽著。她嘴角一直掛著微笑,整個身心蕩漾在幸福和甜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