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三十二節
祠堂要改建成學校,隊裏的保管室無論如何要在開學前搬出來。
一窯的磚瓦足夠砌保管室用的。丈把高的屋,玩泥巴的細伢崽都能砌,繼茂是木匠,做幾扇門窗是件喝蛋湯的事。
祠堂四壁黑不溜秋需要粉刷,砌保管室也需要石灰勾牆縫,大隊已經與供銷社聯係好了,雲鵬於是帶著十幾個男勞力到供銷社挑生石灰。
一擔生石灰頂多百來斤,其他人像挑棉花樣走得飛快,但兆明還是覺得吃力,走不到五裏路就要歇息,同樣覺得吃力的還有驢毛子。
二喜趁機去了趟三喜家,他最後一個挑著石灰出供銷社,半路上碰到了橫坐在扁擔上歇息的兆明和驢毛子。
兆明和驢毛子坐得相隔丈多遠。自從那次打架後,雙方沒有說過話,這時他們各朝一個方向抽煙。
“驢毛子,哪麽還在這裏歇息呀?”二喜挑著的籮筐沒落地。
“噯,你也歇一下哈,呷根煙!”驢毛子掏出一根紙煙遞到二喜麵前。
二喜將籮筐往路上一擱,伸手找驢毛子借了個火。
“那麽的驢毛子,冇得勞力挑不起噠?”二喜說。
驢毛子曉得是二喜在“臭”他,索性開起“葷”來,圖個嘴巴快活。
“是呢,現在冇勞力噠,以前一夜搞七回,早晨起來挑塘泥,現在七夜搞一回,起床屙尿腳打跪!”驢毛子說得自己一臉邪氣。
“你隻怕是‘野食’呷多噠吧?呷‘野食’是最耗費力氣呢!”二喜說。
“還真莫說,呷‘野食’的味道就是不一樣!”驢毛子說完,無意識地瞟了兆明一眼。
其實,驢毛子那次後腦殼受傷後一直沒有恢複元氣,對那個“性趣”也減了不少。
二喜詭秘地笑笑:“你再去呷‘野食’不光是打破上頭,小心割了下頭!”
“你莫扯亂彈呢!”驢毛子臉上認了真。
驢毛子與二喜的對話被兆明聽得一清二楚;這狗日的,自己有婆娘還到外麵吃‘野食’,老子守著婆娘,年隔年沒開過葷!
兆明擔起石灰,二喜在後麵喊:“兆明呢,等我們一起走!”
他裝著沒聽見,他想起自己的婆娘蘭子,腳杆子來了勁,卻又感到全身上下不舒服,貓爪子撓似的。
木梓樹開出的粉白色小花叫鈴鐺花,花形如古寺廟屋角上懸掛的鈴鐺。成群結隊的野蜜蜂在成串的花束中掠食穿行,一些被排擠在外圍的野蜜蜂急得“嗡嗡”叫,不停地拍打翅膀,以保持身體的平衡,伺機侵入到花蕊之中。
鈴鐺形的白花裏到底有沒有蜜,村裏沒有人考究過。
一頭黃牯牛撒開蹄子竄進田裏,開始埋頭嚼噬綠油油、開著淡紅色小花的“燕子花”。這肥田的植物長得鮮嫩又壯實,牛最愛吃,但牛吃多了會脹破肚子。雖然沒人親眼看見過“燕子花”脹死牛,可老輩子傳下來的話,三歲細伢仔都知道。
兆明將一擔生石灰傾倒在祠堂前的地坪裏,拍拍粘在褲腿上的白灰,扁擔往兩隻空籮筐上一架,坐在上麵卷著“喇叭筒”
“兆明呢,你呷虧去把那黃牯趕上來哈!”繼茂在祠堂裏用斧頭砍著砌屋扯線用的木樁,看見黃牯牛在木梓樹下的田裏吃“燕子花”,對坐在地坪裏的兆明說。
兆明裝著沒聽見,繼續吸著“喇叭筒”,仰著腦殼望天吐煙圈。
“呃,兆明……”
繼茂真以為兆明沒聽見,又補了一句。可話還沒說完,兆明就惱怒了。
“你娘個X,你算個卵,老子聽你使喚啊?!”
繼茂想不到兆明突然發火,更想不到他出口罵“娘”。他放下手中的斧頭,走了出來。
“你罵哪個?”繼茂質問。
“老子罵的是你!”兆明斜著眼睛橫了一眼繼茂,冷冷地說。
繼茂也火了,他推了一把兆明:“你憑麽哩罵娘?”
兆明被推得跌坐在地上,他爬起來操起扁擔要砍繼茂。繼茂一手挽住扁擔,兩人撕扯在一起。
這時,二喜和驢毛子挑著生石灰來到地坪,他們一看這陣勢,連忙上前扯架。繼茂原本就沒想與兆明動真的,見二喜他們來扯架,馬上鬆開手,想讓他們來評評理。
兆明拿著扁擔,站在一旁還在罵,繼茂頂回一句:“你自己冇得娘啊?”
驢毛子陰陽怪氣地對二喜說:“又冇得卵用,隻曉得罵娘!”說完兩人轉背去倒籮筐裏的生石灰。
就在繼茂轉身準備進祠堂時,兆明兩步追上來,掄起扁擔朝他的腰上砍去。
繼茂“唉喲”一聲,蹲在地上。
等大隊幹部趕到現場時,雲鵬和幾個壯勞力已經用門板抬著繼茂往縣城醫院去了。
這時的兆明才知道自己撞了大禍,他嚇得站在地坪裏渾身顫抖,任憑大隊幹部訓斥,不說一句話。
第二天上午,蘭子懷揣著買豬剩下的三十塊錢,手裏提兩隻“咯咯”叫著快要下蛋的蘆花母雞來到了醫院。
“繼茂哥!”蘭子找到二樓頂裏麵的一間病房,才看到繼茂側躺著在病床上吊鹽水。
繼茂聽到聲音,轉過臉來,見是蘭子,他從白紙樣痛苦的臉上擠出一點笑容:“你哪麽來啦?快坐!”
蘭子把捆住雙腳和翅膀的蘆花母雞放在床底下,坐在病床邊一個骨牌凳上,連忙問:“傷得重不?”
“冇得蠻大的事呢!”繼茂口氣很輕鬆。
蘭子曉得兆明那一扁擔下去肯定不輕,他從繼茂的臉色上也能看得出來。“繼茂哥,實在是對不起啊,我今天來,是特地給你賠理道歉的!”
“蘭子,你快莫這樣說,也怪我不該推他一掌。”繼茂見蘭子低著頭,有意把話題岔開:“你從冇來過縣城,哪麽找得到這裏的?”
“問啊,人長著嘴巴是說話的呢!”蘭子衝著繼茂笑笑,樣子好看極了。
蘭子從被子的邊縫處看見繼茂的腰上纏著白紗布,說要看看傷在何處,繼茂用手壓著被子不讓她看。
“誰是58號床的家屬,跟我來一下!”一位穿白衣、戴白帽的年輕女護士站在繼茂的病床邊,對著蘭子問。
蘭子猶豫了片刻,起身跟著那護士走出病房,繼茂也沒有阻止。
走進一間大房子,一位戴黑框架眼鏡的男醫生對蘭子說:“你男人右胸骨第三根骨折,我們采取的是保守治療,但胸腔內有淤血,我們要……”
蘭子大腦完全一片空白,按照醫生指點,她機械地在一頁寫有字的紙張空格處寫上自己的名字。
回到病房,蘭子見其他幾張病床上的人衝著她笑,笑得很詭秘,繼茂的臉色和精神也比開始好多了。蘭子有些納悶。
“你的胸骨被打斷了?”蘭子低聲對繼茂說。
“冇呢,隻是稍微裂了一點縫。你莫聽醫生的,不然,好人會嚇病,病人會嚇死!”繼茂說得自己先笑起來。
蘭子心裏很沉重,她知道是繼茂哥有意寬慰自己。
“等會忠銘要下班了,你呷噠飯再回去哈!”繼茂說。
“不了,繼茂哥,你讓忠銘將這兩隻雞殺了,燉給你呷,你好好養病哈。”蘭子說完,從褲兜裏抽出右手,伸向繼茂的頭部。鄰床的病人眼睛盯著,以為她是要去摸繼茂的臉,蘭子卻將手伸進了他的枕頭下麵。
繼茂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同病室幾個病友一齊幫他留,也沒有把蘭子留住。
蘭子想不通城裏哪來這麽多閑人,晃來晃去的陌生人影和一排排樓房讓她感到頭昏眼花。她無暇顧及周圍的景象,她最擔心的是走錯回家的路。
踏上小路,走進幽靜的山穀,蘭子的腳步放慢了些,她想起那戴黑框眼鏡醫生說的第一句話,心裏湧起一片溫情。她順手折下路邊一根小樹枝,又丟在路邊,自言自語地說:要真是我男人,就算他躺在床上一輩子,我也樂意服侍!
蘭子進城去看繼茂,蓮娭毑是知道的。蘭子回家後沒對蓮娭毑說什麽,蓮娭毑也不問。
兆明打傷繼茂的事在生產隊再一次引起了熱議,有為繼茂憤憤不平的,也有同情兆明的,更多的是又一次把蘭子推到輿論的風口浪尖上,接受各種版本的詆毀和評判。
蓮娭毑把兆明罵了個狗血噴頭後,心裏暗暗又為兒子叫屈,為什麽叫屈呢?蓮娭毑是理不清、道不明,像口裏嚼碎了一顆怪味豆,說不出滋味。
倒是蘭子釋然了,她以平和的心情、平和的麵孔對待隊裏的所有人。
保管室已經動工,燒製好的大青磚一抉七、八斤重,男勞力一次挑十四塊,蘭子同樣挑十四塊,這在婦女中是少有的。她的行為舉止與背後的議論極不吻合,在一些喜歡瞎琢磨的人心目中,蘭子慢慢成了個解不開的謎,而且這個謎又慢慢被模仿、被推崇、被美化。
不到一個月,繼茂就出院了。
忠銘送回父親,連腳都沒歇,隨即趕回城裏。繼茂對前來探視的人說,他要回去上夜班呢。一通宵不睡覺?這讓曾經十分的羨慕人們減去了三分。
大隊幹部沒有處理兆明打人的事,是因為繼茂當著他們的麵做了自我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