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二十六節
還沒到收工的時間,蘭子提前回了。蓮娭毑特地端上為蘭子煎的荷包蛋,硬逼著她吃。
太陽離落山還有兩、三尺高,蘭子把裹頭上的白頭巾換成了黑頭巾,挑起樹木同東明一起出發了。
在進山的岔路口,還有五個人同樣挑著樹在那等著,其中有繼茂。
他們看到蘭子都覺得很驚訝,但沒人說怪話,隻是關切地問蘭子挑得起麽。
蘭子熱情地給他們打招呼,她望著繼茂笑笑,繼茂也望著她笑笑。繼茂閃到路邊,讓蘭子走在他們中間。
翻過三座山坳,又彎過四條長壟,馬上要進入鄰縣的地界了。四周黑洞洞的,隻能隱隱若若看見腳下淺黃色彎彎曲曲的小路。東明走在最前頭,繼茂走在最後麵。誰也不說話,隻有肩上挑著的樹杆掃過路邊柴草發出“沙沙”的響聲。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聲,與夜幕一起,掩護著他們悄悄潛行。
蘭子第一次有種做小偷的感覺,這感覺讓她心裏很不舒服。她壓抑著這種情緒,緊跟著前麵的人,不敢停頓半步,擔心自己肩上的樹尖戳到後麵的繼茂。
“樹是我自己的,不是偷的!樹是我自己的,不是偷的!”她開始不斷在心裏念叨這句話,果然,她心裏釋然,覺得底氣足了,也更有力氣了。
走到一座大山腳下,東明說:在這裏歇會。
他們卸下肩上的樹,走出幾步,對著路邊一人多高的柴草“沙沙”地撒尿。蘭子裝著不知道,坐在扁擔上歇息,她解開頭巾,擦了擦臉上的汗,又繼續纏在頭上。山裏很冷,剛坐下來,山風吹得背上就有點發涼。
東明走到蘭子麵前:“蘭子姐,你挑得起不?”
蘭子說:“我挑得起呢!”
東明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既使蘭子挑不起,此時他也幫不了她。
“等會上山,這石板路有蠻陡,注意踩穩莫摔倒啊,翻過這山就到了嘉溪鎮,鎮上有個卡子,隻要過了嘉溪鎮就冇事噠。”東明說完就走到前麵去了。
繼茂對蘭子說:“山上的路窄,兩邊的柴草又深,你要側著身子走。”
“嗯!”有繼茂在自己的後麵,蘭子心裏踏實。
繼茂空手越過蘭子,跟前麵幾個夥計一起抽煙,蘭子趁這空檔,悄悄地往後麵退了幾步,在一拐角處,她利索地解開褲帶,將腳下的麻石板屙濕了一大片。
這是一座橫亙在兩縣之間最高的山。山陡林密,一條三尺來寬的青石板小道掩沒在密不透風的柴草中,即使是大白天在裏麵行走,抬頭也難得看到天。
蘭子側著身子,跟著前麵的人一步一步往山上攀登。兩邊的柴草帶來的阻力使她感到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還沒爬到半山腰,襯褂就被汗水浸透了。她不敢大聲喘氣,她怕繼茂為她擔心著急。
他們終於攀上山頂,卻感覺自己一下子被倒扣在巨大的鐵鍋裏,幾顆稀疏的星星清冷地散落在天邊,如鍋底鏽穿的小孔,透著微光,微光默默地注視著這幾個潛行在風高夜黑裏的男女……
蘭子雖然全身熱得冒汗,但她不敢解開頭巾和脖子下的布扣。她知道這時候的山風是最容易傷身體的。她輕聲對身邊的繼茂說:“莫圖涼快,把扣子扣好。”
都說上山難,其實下山更難。蘭子下山時雙腳直打跪。側著身子走,腳板探不到石板的邊沿,若不是繼茂及時出手,從後麵拽住她的扁擔,還不知道她要摔倒幾次。
好不容易摸到山腳,蘭子把樹木往路邊一放,靠在上麵大口大口地喘氣。東明他們熟練地摸到一眼山泉邊,手也不洗,捧起水就喝,個個喝得肚子“咕咕”叫。東明說:“你們在這裏等著,我到鎮上去打探一下,看那守卡子的狗日的睡冇睡!”
東明看不清大夥是點頭還是搖頭,甩手徑直往鎮上的方向走,有個夥計說:“東明,你快去快回,莫捱呀!”
“你隻怕是日得傻,老子冇事還到哪裏去玩啊?”東明的回話讓蘭子捂著嘴巴笑。
一餐飯的功夫,東明回來了。他告訴大夥:“有兩個狗日的在棚子裏睡著噠,等會過卡子時,腳步要放輕點哈!”
蘭子明白這話是說給她一個人聽的,因為其他人早已變成老鼠精了。
歇息了這麽久,蘭子感到體力恢複了一些。她挑起樹木跟著往鎮子裏走,她明顯地感覺到前麵人的腳步快了很多。
越接近鎮子,蘭子心裏越緊張,萬一過卡子時被發現就麻煩噠。她聽到繼茂在後麵小聲說:“莫怕,冇事呢!”窄窄地街麵冷冷清清,見不到一絲燈光從兩旁住戶的窗戶裏漏出,布鞋踩在麻石板上,同樣沒有一點聲響。蘭子最擔心的就是怕樹尖尖戳到街邊住戶的牆上。
快到卡子時,大夥自然而然地貓著腰走,但蘭子不能貓著腰,她若一貓腰,樹蔸子就會碰到麻石板。蘭子這時心裏已經沒有剛才那麽緊張了,她想好了,如果真被守卡子的人發現,她就一個人用樹將他們擋住,讓其他人跑,她決不能因為自己而連累大夥。
腳尖先落地,一路小跑過了卡子。蘭子感覺這蠻有味的,很刺激。
爬上堤坡,東明拍了兩下巴掌,隨即,河麵堤坡下響起竹杆敲船舷“梆梆”的聲音,大夥一字散開慢慢地往河邊摸去。
蘭子用腳撥開兩尺多深的衰草,試探著往堤坡下走。當她走到半坡上時,腳板好像踩到了一坨新鮮牛屎,她身子失去重心,“咣咚”一聲,摔倒了。
已經到了堤下的繼茂聽到動靜,知道是蘭子。他趕忙扔下肩上的樹,跑了過去。
“摔傷了麽?”繼茂扶起蘭子。
“還好呢,樹冇壓著我。”蘭子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東明也跑來問:“蘭子姐,冇事吧?”
蘭子說:“冇事呢,就是鞋帶子斷噠。”
繼茂替蘭子挑起摔在堤坡上的樹,東明則扶著她一步一步往河邊走去。他怕她摸不清方向掉進河裏。
要不是看見有幾顆星星在水波裏閃動,蘭子真還不知道前麵就是一條大河。
繼茂首先解開蘭子樹上的麻繩,將她的樹第一個遞到船上,船老板一根根接上去,然後又用麻繩將樹綁好。
七個人要分兩批才能過河,東明、蘭子和繼茂是第一批。當船老板抓住蘭子軟綿綿的手拉她上船時,他嚇了一跳,問東明:“哪麽還有個女的?”
“嗯呢!”東明沒有多說,船老板也沒再問,操起竹杆猛力一撐,小船緩地離了岸。他雙手握著木槳,一撲一仰地使勁往對岸劃。
劃到河心時,船老板才自言自語地說:“我劃了大半輩子船,還冇碰到女人家販樹的。”
正逢枯水季節,河麵不算太寬,水流也不急,不到半個時辰,船頭就觸到了岸邊的沙石。
蘭子是第一次坐船,既緊張又興奮。東明首先跳上岸,牽著船頭的繩子往岸邊沙灘上拉。繼茂縱身跳下,想伸手牽蘭子,小船不停地晃動,蘭子站立不穩,幹脆順勢一跳,“撲嗵”一聲掉進齊膝蓋深的水中,把繼茂嚇得心差點跳到嗓子眼裏。
東明和繼茂將樹搬上了河堤,再一根根滾到外河堤坡下。蘭子沒動手,她被冰冷的河水凍得直哆嗦。
東明敲開距堤坡不遠的一戶矮屋子木門,開門的是個裏著棉襖、頭發蓬亂、五十來歲鼓鼓敦敦的黑臉男人。
“老胡,快把火燒燃,我們有人落到水裏噠!”東明把蘭子領進屋。那個叫老胡的抓了一把幹草在燈盞上點燃,丟在火塘裏,蘭子趕緊湊上去。
東明領著老胡和繼茂到堤坡上去搬樹,蘭子蹲在火塘邊烤火。這裏燒的盡是些稻草、麥稈,火苗是很大,但火力不足,添了好幾梱麥稈,蘭子的褲腿和袖口才開始冒熱氣,身子也不哆嗦了。
等蘭子全身的衣服快烤幹時,其他的人才湊齊。東明在另一間屋裏和老胡討價還價。他們每人六根樹,按原來的慣例,每人六塊錢,東明主要是為蘭子爭,說她雖然隻有四根樹,但樹要粗些,硬要五塊錢。老胡見女人過河販趟樹也不容易,最後同意了。
他們走出堤坡下那三間矮屋的時候,東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一個月之內,蘭子與隊裏的男人們偷著過河販了五次樹。靜兒從蘭子手裏接過學費,也不問錢從哪裏來的,拿過折好塞進棉襖裏麵的小口袋。
“放好哈,莫掉噠。”蘭子囑咐。
“嗯,那我到學校去了啊!”靜兒出門時的腳步有些猶豫,蘭子突然想起什麽,快步追上去,又塞給她一塊錢:“如果身體那個噠,就去買點草紙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