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二十五節
靜兒開學的那天是蘭子陪著她到學校去的。
靜兒一頭挑著小木箱子,箱子裏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另一頭挑著裝有十幾斤米的布袋子,布袋子裏還有兩碗黴豆腐和酸菜。蘭子則挑著一擔捆得結結實實的幹柴。
“姆媽,歇會吧?”靜兒想極力地親近蘭子,蘭子的支持讓她心存感激。
“走吧,快到了,今天報名的人多,莫落在後麵。”蘭子挑著幹柴一顫一顫的往前走。
學校操場上堆滿了幹柴,一位老師給蘭子的幹柴過完秤後報數:九十五斤!
“呃,這位老師,湊個一百斤的整數吧?”蘭子說。
那老師用迷惑的眼神望著蘭子。
蘭子將手中那根比茶杯口粗,有五、六尺長的柴擔丟進柴堆裏,說:“這柴擔不止五斤重呢!”
蘭子隨靜兒來到交費處。說是交費,其實全是打欠條。欠條是用油墨印好的,隻需要家長在上麵簽個名。好多家長不是蓋章就是按手印,蘭子拿過筆,在欠條上飛快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跡雋秀又流暢,讓收欠條的老師對靜兒也有點刮目相看。
囑咐了幾句,蘭子空著兩手往回趕。靜兒望著姆媽匆匆離去的背影,心情特別的複雜。
回家的路上,蘭子盤算著到哪裏去籌集倆個崽女的學雜費,靠雞屁眼裏屙出的蛋還不夠買鹽的錢,她得想其它辦法。
這時節,隊裏的農活不是很忙,雲鵬依舊每天兩次準時敲響懸掛在祠堂屋簷下的鐵環,召集大夥按時出工。
兆明除了每天出工、吃飯,就是出去串門,家裏的事橫豎不管,掃帚倒在地上他隻會跨過去,不會伸手扶起來。蓮娭毑照例操持著家務,她沒有太多的奢望,能夠填飽肚子、兒媳之間莫吵鬧,自己身體健旺就是最好的日子。蘭子除了出集體工,關照一家人的冷暖,夏天的襯褂、冬天的鞋襪全是她手上的活。她最大的願望是如何快點將三個崽女拉扯大。
順生牽著蘭子的衣角到玉梅嬸子家串門,進門就叫“玉奶奶”,樂得玉梅嬸子腳不沾地從櫃子裏抓了一把紅薯片給他:“順伢崽好乖呢!”
“玉梅嬸子,你麽哩時候抱孫子啊?”蘭子說。
“唉,莫說這事,莫說這事,來,坐到火塘邊烤火!”玉梅嬸子抱起順生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坐著。
雲鵬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麽,見蘭子進屋,打了個招呼又繼續寫。煤油燈芯上冒出的一縷縷黑煙在他的額頭與發絲間繚繞。
“雲鵬叔,這麽認真啊?”蘭子說。
“在算工分呢,這工分本記得一塌糊塗,你嫂子根本搞不得這個事!”雲鵬在說到“你嫂子”時,特意加重了語氣。
繼茂被罷免生產隊長的同時,蘭子的“婦女組長”也隨之免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嫂子香秀。蘭子是巴不得不幹,香秀卻是屁眼縫裏都是勁。隻可惜香秀認不得幾個字,人緣又不好,隊裏的婦女大都是斜眼看她,不聽調擺。
“麽哩‘你嫂子’,‘你嫂子’的,搞不得就莫要她搞!我看你這個狗卵子隊長也莫搞噠,雖說是牛胯裏的蒼蠅隨他們擺動,但也操盡噠空心,一年到頭補助兩百個工分,還買不到一隻雞呷!”玉梅嬸子衝著老公劈頭蓋腦一頓。
最近玉梅嬸子心裏不如意。媳婦荷花進門一年多,好不容易懷上,前段時間又流了,讓她空喜一場。更讓玉梅嬸子撓心的是自己貼心貼肺服侍她小產,她卻挑撥東明提出要分家,另起爐灶。
蘭子納著鞋底笑笑,玉梅嬸子挪了挪椅子,往蘭子邊上靠。
“蘭子,你說說看,荷花她嫁過來,未必我還對她不起?荷花不懂事,她娘屋裏的人也不曉得教?”玉梅嬸子聲音說得小,她不是怕雲鵬聽見,是怕讓荷花聽見了不好。
蘭子用頂針將針尖頂過鞋底,拉過棉線,說:“玉梅嬸子,你和雲鵬叔現在又不是做不得,她要分家就分家,樹大了還要分岔呢。曉明高中一畢業不又添了個勞力,還怕冇飯呷?”
“那倒是呢,她可能是看到曉明在縣城裏讀書花銷大,怕為他出力。”玉梅嬸子猜想媳婦要分家的緣由。
說起讀書,蘭子想起靜兒和盛祖的學費還沒有著落,說:“我靜兒和盛祖的學費都還冇交,真不曉得到哪裏去搞錢。”
“你不曉得要兆明跟東明他們一起去販樹呀,販一趟樹搞得三、四塊錢呢!”玉梅嬸子說。
“到哪裏去販樹?”蘭子急忙問。
“兆明冇給你說過?就是把樹販到對河的湖泛裏,那裏冇得山、冇得樹,好多人都需要樹蓋屋做家具呢!”玉梅嬸子似乎不相信蘭子不知道隊裏有好多人販樹掙錢的事。
“玉梅嬸子,你跟東明說說,下次我也跟他們一起去!”蘭子想,既然兆明他明明知道這事卻不作聲,也就不指望他去。
玉梅嬸子連忙打破:“不行不行,你一個女人家去不得,要摸黑走二十幾裏山路,還要坐小劃子船過河。你去不得,要去也隻有兆明去得。”
“為麽哩要摸黑走呀?”蘭子問。
“過河要經過鄰縣,那縣裏專門派人捉呢,捉到就把樹沒收噠!”玉梅嬸子說。
“是我自己屋裏的樹,他們憑麽哩要沒收?”蘭子不解。
玉梅嬸子也說不清這是憑什麽。
蘭子抱著眼睛眯眯的順生回家,她把順生放到床上,蓋好被子後來到灶屋,她知道蓮娭毑這時還沒有上床。
“姆媽,細伢子讀書冇學費,我想把前幾年做屋剩下的幾根樹賣了,給他們做學費。”蘭子用商量的口氣說。
“哪個要買樹呀?”蓮娭毑在這山衝衝裏住了幾十年,從來沒聽說過哪個還會花錢買樹,隻要勤快,上山去砍就是了。
“是把樹販賣到湖泛裏去呢!”蘭子說。
“哦,那要得唦,給靜兒做嫁妝還早,這樹放在家裏也冇用。”蓮娭毑似懂非懂,但回答得很爽快。蘭子想要做的事,在她這裏毫不打阻礙。
蘭子托玉梅嬸子說想跟東明他們一起去販樹的事,玉梅嬸子隻當是蘭子順口說說,根本沒有告訴東明。
收工的路上,蘭子特地和東明走在一起。
“東明,你再麽時候過河去販樹呀?”蘭子悄聲問。
“哪麽,你也想去呀?”
“嗯呢!”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東明認真了。
“哪個跟你開玩笑,我想跟你們一起過河那邊販樹。”蘭子更認真。
“真想去也隻能讓兆明哥去。”東明看出蘭子不像是在開玩笑。
“我去,不要他去。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們的。”蘭子說完,大步往前走了。
當東明回家把蘭子想一起過河賣樹的事告訴姆媽時,玉梅嬸子沒有半點驚訝。
“那就讓她跟你們去唦!”玉梅嬸子說。
“我是怕她呷不得這個虧呢!”東明擔心地說。
玉梅嬸子把臉一板,說:“東明呀,你莫小看噠你蘭子姐,她比有的男子漢還強些!”
東明聽出來了,姆媽口裏說的“有的男子漢”第一個就是指兆明。
“我們幾個人約好了,今晚上就去。”東明說。
“那我現在去告訴蘭子,要她作好準備。東明,我跟你說哈,你蘭子姐是第一次去,你前前後後要多關照些啊!”玉梅嬸子把後麵一句話說得特別重。
“曉得呢!”既是不吩咐,東明也會的。
東明又反過來囑咐玉梅嬸子:“姆媽,你去跟蘭子姐說,樹莫選長噠,頂多丈把長,長噠木劃子船上不好放,那就過不了河的。”
蘭子也不喊兆明,自己一個人搭著梯子將後屋簷梁上的樹卸下兩根,並拿來鋸子,把兩丈來長的杉樹攔腰鋸斷。蓮娭毑跑來幫助拉鋸,心裏在罵著兒子兆明。
“姆媽,今天晚飯早點煮啊!”蘭子說。
“好呢。蘭子,你隻挑一根樹去哈,路遠,又是摸黑,怕挑不起呢。”蓮娭毑勸蘭子。
“冇事呢,樹幹透噠,不重。”
蘭子把四截樹分成兩組,兩頭分別用麻繩捆好,中間綁根扁擔,呈“A”字形。她挑起來試了試,兩頭重量還勻稱,就將它靠在牆上。
蓮娭毑偷偷地一試:我的崽吔,少說也有一百幾十斤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