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二十四節
看別人家的豬仔長得快,看自己家的伢仔長得慢。
十三歲的靜兒已經長得有模有樣,從鄰居們的“嘖嘖”誇讚中,蘭子的確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唯一有差異的,隻是靜兒不愛針線,性格孤僻倔強些。
“姆媽,我要讀書。”靜兒手指絞著自己的辮子,小聲地對蘭子說。
靜兒下半年要進公社中學讀初中了,當她拿著大隊完小第一名的成績單給爹爹報喜時,得到的是句“回家幫屋裏做事吧,女伢仔讀再多的書也冇得用,曉得記工分就行噠。”
靜兒的心一直是偏向爹爹的,平時也隻與他有幾句話說。她想不到爹爹竟反對自己上學,跟自己不是一條心。
“哪個說不讓你讀書呀?”蘭子放下菜刀,將切好的青菜倒進燒紅的鍋裏,翻炒起來。
“爹爹說的……”
蘭子停住手中的鍋鏟,側過臉對靜兒說:“莫聽他的!”
靜兒心裏偷偷地笑了,抱起順生往外麵跑。
一開始蓮娭毑也不讚同靜兒繼續上學,心想女伢仔再過幾年就要嫁出去,應該早點回家幫姆媽多做點事,不至於讓娘家白養。自己沒上過一天學堂也不是一輩子活了幾十年?
當靜兒告訴蓮娭毑,說姆媽同意她讀書時,蓮娭毑沒吱聲。既然蘭子同意了,她不但不能反對,還要想辦法把兆明說通,免得他又為這事與蘭子扯皮。
兆明挑著一擔大糞放在菜地邊,蓮娭毑拿起長把糞勺邊往地裏潑糞邊對兆明說:“我看還是讓靜兒讀書吧!?”
“女伢仔讀多了書有麽哩用?再說到公社中學讀書要住校,帶米帶菜,一學期還要兩百斤幹柴、一塊五角錢的學雜費呢!”兆明說。
“靜兒還小,留在屋裏也做不得麽哩事,書讀多一點總還是有好處。你看玉梅嬸子家的豔明,讀完初中,不是嫁到公社李部長家裏做媳婦了嗎?”蓮娭毑好不容易找到這個佐證,她不想把蘭子“搬”出來壓兆明,怕他在自己麵前掛不住臉。
兆明心裏清楚這是蘭子的主意,自己反對也沒有用,幹脆不做聲。
“屋前屋後,種瓜種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盛祖坐在桌子旁,邊背誦邊默寫課文。蓮娭毑聽見盛祖背誦的課文,打著“哈哈”笑:“你學堂裏的老師隻怕是個哈巴崽呢,種瓜不長瓜,未必種瓜還長出豌豆來?”
“奶奶,你莫打岔囉,你冇讀過書,不曉得。”盛祖有點不高興。
蓮娭毑更樂了:“我冇讀過書都曉得,種穀長穀,種紅薯長紅薯!”
“那你曉得麽哩是電燈電話啵?”盛祖終於將蓮娭毑問住了。
蓮娭毑不曉得,剛進門的蘭子不曉得,真要盛祖解釋,他也說不太清楚。
蓮娭毑對蘭子笑笑:“多讀點書還是有用呢!”
“離婚”風波鬧過之後,兆明不敢再在家裏摔東摔西發悶氣,但他總是覺得喝水塞牙、吞痰打嗝,心裏反正是個不順暢。
最讓兆明不舒服的是順生,他越看順生越覺得不像自己。順生說話時雖然吐字不清,其他稱謂他會叫,唯獨不叫“爹爹”,甚至對兆明有點怯生。兆明自己在心裏纏繞成的死結沒有誰能解得開。
扔下飯碗,兆明就往二喜家裏跑。二喜最近買了副撲克,他將撲克塗了兩遍桐油。塗了桐油的撲克錚光發亮,既不容易折斷,又能防水防汗。二喜每天出工都把撲克揣在口袋裏,中途歇息時一窩人圍在田間地頭玩牌。這隊裏除了他,再沒有誰有閑錢買這個玩意。
兆明前腳插進二喜的門,驢毛子後腳就擠了進來。屋裏早已經有三人等著,兆明一屁股搶到椅子,驢毛子氣得直哼哼。
驢毛子比兆明大幾歲,高鼻梁,凹眼睛,長一腦殼卷發。他小時候被一位有見識的先生看到,開玩笑說他像東北的“二毛子”, 他們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二毛子”就是俄羅斯男人與東北女人生下的崽。大夥叫他“毛子”,他並不生氣,他覺得這綽號多少帶有“洋”味。至於後來大夥改叫他“驢毛子”,是因為他這人特別“騷”,見到蹲下撒尿的就想幹那事。直到現在,全村老小都習慣叫他“驢毛子”,以至忘記了他的真名實姓。
驢毛子沒牌打,又不甘心回家,就坐在旁邊看,並負責在一個破作業本上畫烏龜。他希望中途有哪個人被婆娘或伢崽喊回去,自己好頂“腳”
他們打的“升級”,以畫烏龜為懲罰,烏龜殼裏並寫著輸者的名字,誰輸一盤畫一筆,輸了七盤才是一隻完整的烏龜。
兆明同二喜打對,手氣背,已連輸三盤了。按規矩是先畫烏龜殼、爪子和尾巴,最後才畫烏龜頭,可兆明瞟眼一看:別人輸了都是畫的龜殼和爪子、尾巴,驢毛子唯獨將他先畫出了個烏龜腦殼。
“驢毛子,你這是畫的麽哩卵東西,別人的腦殼冇畫,偏把我的腦殼畫出來噠?”兆明要求驢毛子塗掉重畫。
二喜說:“算噠,改麽哩卵哈,這又冇多畫你一筆。”
兆明不幹,他站起身想來搶紙筆自己改。驢毛子把筆和本子攥在手中,不給他。
“你還不是烏龜呀?你早就是烏龜了!”驢毛子沒弄到撲克玩,心裏本來就不舒服,見兆明還這樣,隨口把這句話扔了過去。
聽到這話,兆明的血直往腦殼頂上衝。他衝上去,猛地一拳打在驢毛子的鼻梁上,鮮血隨即從驢毛子的鼻孔裏噴了出來。
驢毛子一見自己鼻子出了血,一把摟住兆明,三兩下將他摁在地上,揮起拳頭“嘭嘭”地在兆明身上亂砸,擂鼓一般。
二喜趕緊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撲克,他擔心打架會弄壞這玩意。
等到二喜他們合力拉開驢毛子時,兆明已經沒有了爬起來的力氣。他身上挨做拳頭沒有數,反正臉上已被打成“花貓咪”
兆明吃了大虧,但過後也沒想要去報複驢毛子,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打不贏他。兆明最大的損失是二喜從此不再喊他玩撲克了,他隻能在空閑時,拿根樹棍在泥地上畫個棋盤,邀上同樣閑著的人,撿上三顆小石子,或蹲或盤坐在草蔸上下那三歲細伢子都會下的“狗卵子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