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 炙痛 第二十一節
山裏天氣兩頭涼,太陽一出熱得慌。沒走出幾裏路,太陽就從疊嶂的山尖中冒出來了。風還涼爽,可蘭子感覺身上的襯衣被汗水粘上了。
嫁到柴禾村已經十多年,蘭子心底裏依然認為平塘村才是自己的家。她好幾次夢見一家五口人在一起樂融融的情景。
歸心似箭的蘭子沒覺得累。翻過山梁,她就可以看到自家那棟白屋。
順生在背上睡著了,蘭子反過手拉扯布兜兜的上沿,蓋住他的臉。嫩皮嫩肉的順生經不得太陽曬。
蘭子站在山梁上,靜靜地觀賞著眼前的一切。除了天上的瓦藍、山巒的翠綠,就是遠處一片泛起金色波浪的稻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整個人頓時感到無比的舒暢。山風迎麵吹來,她的眼角有點流淚,但她沒覺得眼前有一絲的模糊。
鄭郎中磨完鐮刀,起身時看見遠處田埂上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已經眼花,看不清來人的臉。
“爹!”蘭子看到了鄭郎中。
鄭郎中快步地迎上去,接過蘭子手中的書包袋:“你今天哪麽來了?”
“好久冇來看您老了呢,還好吧?”
“還好,還好呢!”鄭郎中側臉看到蘭子背上從未見過的小外甥,臉上黝黑的皺紋裏堆滿了笑:“細伢子多大噠?像再福小時候!”
“啊,有半歲噠呢,叫順生!”蘭子一臉的笑容,很甜,很燦爛。
蘭子在鄭郎中麵前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作為女兒的嬌態,或許,這正是她渴望回娘家的原故。
宗祥聽見外麵有動靜,跑出一看是蘭子,高興地說:“蘭子姐,你今天哪麽回家噠?”
“回家噠”這三個字讓蘭子聽得心裏熱乎乎。她笑著說:“回家還要選時辰啊?”
宗祥連忙說:“蘭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呢。”邊說邊把蘭子讓進堂屋裏。
“蘭子姐來了!”宗祥的婆娘從灶屋裏出來,甜甜地叫了一聲,屁股後麵還跟著一個兩歲多的小伢崽。
蘭子忙應承著,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這記性……”她拍了一下腦門。
宗祥說:“她叫紅……”
蘭子趕緊把話接了過來:“噢噢,叫紅梅!”
紅梅在一邊笑著說:“我如果有蘭子姐長得這麽標致,蘭子姐就肯定不會忘記呢!”
蘭子總共隻見了紅梅兩次,一次是她成親,另一次是她細伢崽滿歲。兩次都是匆匆見麵,並未深談,一時記不起名字也很正常。
“剛伢崽,快喊姑媽?”紅梅將屁股後麵的小伢崽拉到蘭子跟前。
“姑媽!”剛伢崽奶聲奶氣叫了一聲。
“剛伢崽長這麽高了?姑媽這次冇買麽哩東西給你呷,下次姑媽買糖給你呷,好不?”蘭子伸手摸了摸那張缺少營養的小臉。
鄭郎中抱著小外甥樂不可支,哪曉得小家夥一泡尿把他的褲子屙得透濕。
“嗬嗬,你一泡尿還蠻多呀!”紅梅接過順生,對鄭郎中說:“哪個讓你是外公呢!”
大家都笑起來。這屋裏已經很久沒有傳出這樣歡快的笑聲了。
鍋裏煮的是碎米青菜,秋糧還沒打下來,有這個吃已經很不錯。紅梅給蘭子盛了一大碗,並端上一碗鹽酸菜。
順生“哇哇”地哭,蘭子邊給他喂奶邊和爹爹說著話。
宗祥牽著剛伢崽出去了,紅梅在洗刷碗筷。
“爹,再福有信來嗎?”蘭子問。
“來了信呢,現在在礦洞子裏挖煤。”鄭郎中陰沉著臉說。
“他不是在礦裏當書記嗎,哪麽下礦洞子裏挖煤了?”蘭子不解。
“隻怪他腦殼不開竅呢,當了右派。”
“哪麽會是這樣?”蘭子不曉得“右派”是什麽,鄭郎中也說不大清楚,但一點他們是清楚的:“右派”就是犯了大錯誤,挨整了。
蘭子撇開再福的話題,問起姑媽姑爹的情況。她很想去看看他們。
“你姑媽瘋了好久噠,冇日冇夜地到外麵亂跑,你姑爹要出工,也看不住她。你還是莫去,她現在又認不得人,去看了心裏更不好過。”鄭郎中說完,發現蘭子的眼圈開始紅了,不想再和蘭子說起這些,歎著氣走到堂屋裏。
蘭子知道跟爹爹說起這些會使他心裏難受,但她回家的目的就是看看爹爹和打聽親人們的情況呀。鄭郎中心裏卻想:誰都沒有辦法去幫助他們,知道再多又有什麽用呢?
鎮上開辦衛生院後,就再沒有什麽人來找鄭郎中看病了。漸漸地,“鄭郎中”這三個字已經沒有了實質性的含義,像所有人一樣,僅僅是個名字或者代號。
蘭子見爹爹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在堂屋裏編草鞋,就拿把椅子坐在他對麵:“爹爹,我看你這田裏的稻穀比我那裏的長得好些,也熟得早些。”
鄭郎中續了幾根稻草,吐了一口唾沫在手掌心,低頭搓著,“我們這裏的土地肥呢!”鄭郎中的臉色比開始鬆弛了許多。
“伢崽睡著了吧,要不你帶他到床上睡一會?”
“嗯。”蘭子昨晚沒睡好,今天又起得早,加之走了幾十裏山路,確實感到困了。
天黑了一陣,宗祥、紅梅帶著剛伢崽才進屋。
“呷魚羅,呷魚羅!”剛伢崽第一個跑進灶屋裏喊。
宗祥提著竹簍“嘿嘿”地笑:“今天運氣不錯,捉了十幾條鯽魚!”
剛伢崽迫不及待地掀翻竹簍,將活蹦亂跳的十幾條手板大的鯽魚倒在地上。
紅梅端著不知從哪裏“討”來的半盅茶油,對宗祥說:“快拿刀來破魚呀!”
蘭子也湊上來看,“還是這裏好,河裏有魚捉,我們那港裏的蝦子都撈絕噠。”
躺在自己曾經睡過的床上,蘭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她想起姆媽,想起姐姐和弟弟,想起姑媽一家,她還想起弟弟那年雪夜裏握著她的手說的那些話……
蘭子夢見姆媽拿著水勺在給屋角菜地邊那蔸蘭草花澆水。姆媽還是那個樣子,穿著青布襖子,頭上纏著白長手帕,隻是一句話都沒說。
夢醒時天已大亮,蘭子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屋角菜地裏看那蔸蘭草花,可尋遍整個菜地也沒見著。
蘭子問爹爹。
鄭郎中說:移栽到後山上去了,蘭草花要栽在陰涼潮濕的地方才長得好,好比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呢!
雖然有點遺憾,但能夢見姆媽,讓蘭子感到滿足。
早飯後,蘭子一個人跑到後山她姆媽的墳上磕了三個頭,卻沒有去尋找那蔸蘭草花。
第三天上午,蘭子背著順生要回柴禾村,鄭郎中把她送過了清平河,送到了進山的岔路上。
“爹,你回吧!”蘭子站著,她不想讓爹爹再往前送了。
蘭子已經從紅梅不停地夾魚放在鄭郎中碗裏的舉動和表情上,看出他們對爹爹的貼心和關照,這點是最讓蘭子安心的。但此時,蘭子心裏還是不舍。
鄭郎中說:“帶好三個伢崽啊!”
蘭子爬上山梁,回頭望見爹爹仍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佝僂的身子在她眼裏一下子顯得那麽單薄、那麽蒼涼、那麽陌生……